我知道常妃的话中之意,分明是给李景隆制造接近我的机会,我正好要将珠钗还给他,于是说道:“儿臣遵命。”
天色略微有些阴沉,朔朔寒风吹来,一场冬雪将至。
我在常妃所住院落中的暖阁等候李景隆,常妃有意往吕妃宫中而去了。
暖阁中早已燃起炭盆,侍女们将干熏制成的梅花香饼置于盆中,袅袅的梅花香立刻衬出一室清幽,我穿着几层薄薄的单衣,也不觉得寒冷,独自端坐在暖阁内的锦榻上,只等他进来。李景隆并未穿朝服,一身淡青色的衣袍配着白色珠绣的箭袖坎肩,踱步走进,轻轻躬身行礼,却抬眼注目我的鬓旁。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看到我没有戴那支珠钗,他竟然丝毫没有失望或意外的表情。
我从桌案上取过那个精致锦盒,对他说道:“你所赠的礼物太过于贵重,我承受不起,请你收回它,另赠有缘之人吧。”李景隆走近我,却并不去接那锦盒,视我说道:“我知道郡主不会轻易接受,今日来东宫正是为此。不过我还是希望郡主告诉我一个拒绝的理由。”我觉得他很好玩,明知会被拒绝,还要故意送给我;明知已经被拒绝了,还要去问为什么。我微微一笑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话说得太过了,我与你不过只是一面之缘,想必还不至于让你为我如此。我也根本不了解你,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轻率?”李景隆风度不改,坦然说道:“郡主认为我此举轻率,本是我的错。这珠钗我今日就收回了。”
他举步前移,自我手中轻轻接过锦盒,如一阵风掠过,旋即回到刚才离我数步之遥的位置,将锦盒纳入怀中,然后说道:“我是否系轻率之人,郡主日后自然知道。请郡主代问诸位娘娘安好,景隆告退。”话音才落,他的人影已经出了暖阁,我没料到他这么容易被说服,不禁松了一口气。李景隆孤高自傲,一旦求爱遭拒,决不会像燕王那样更变本加厉去追求,甚至不择手段去得到。
他们两个就人品才华而言不相上下,但燕王身上那暗藏丘壑的隐忍和唯我独尊的霸气,世间男子却很少见。既然李景隆已经打消了对我追求之念,他和朱浣宜就有机会在一起了。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了几日,我惊闻胡充妃在宗人府悬梁自尽身亡。
锦衣卫介入调查,显庆殿所有的宫人依然众口一词咬定是胡充妃所为,胡充妃之死到底是畏罪自尽还是以死明志,成了千古疑案。
小皇子朱楠和胡充妃先后薨逝,使白雪皑皑的皇宫里笼罩着一层悲哀的气息。朱元璋病倒了。
朱允炆焦急担忧不已,每天都前去侍候汤药,我也经常陪他一起前去。
朱元璋喝下汤药,带着慈祥的微笑说道:“你们这样孝顺朕,朕心里实在觉得宽慰。如今你们那些皇叔都不能在朕跟前,是朕要他们替朕守着这江山。有了他们,允炆将来就能做个太平天子了。”朱允炆似有话说,却又忍住了,默默无言。朱元璋又接着说道:“你们听说过朕要你们父亲拿棘杖的故事吗?”
我知道那段历史。
太子朱标生性仁厚柔弱,朱元璋有一次将一根布满荆棘的手杖置于地上,要朱标徒手拾起,朱标畏惧不前,朱元璋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不敢拿棘杖,那就等我把所有的棘刺都给你拔除了再给你吧。”朱元璋果然没有食言,他所认为的“棘刺”,也就是那些可能威胁到大明政权的开国元勋们,如今都已经“拔除”得差不多了。他给朱允炆的,同样是一个他认为“太平无忧”的铁桶江山。
朱元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安排,接着说道:“朕多年悉心安排方有今日国中之局面。边塞若有战事,你那几位皇叔都可以提兵抵御,内忧外患俱无,你足可以安枕无忧。”朱允炆听到这里,略带稚气的面容却出现一丝忧虑的神色,低头说道:“皇爷爷煞费苦心安排,孙儿自然知道。外虏进犯,有诸王抵御;若是有朝一日诸王进犯,谁来抵御他们呢?”我偷偷看向朱元璋,如果是外人说出这样的话,朱元璋一定要大怒他“离间骨肉”,下令治罪,但是朱允炆不一样,他此时已经是朱元璋的皇位正统继承者。年轻的朱允炆早已预料到了“诸王不靖”的可能性,朱元璋或许还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朱元璋沉默了,他的目光望向空阔的寝殿,茫然而无助,此时的他完全不像一个叱咤风云的帝王,仿佛只是一个回答不出最佳答案的学生。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说道:“依你看呢?”朱允炆并没有迟疑太久,脱口而出道:“以德怀之,以礼制之,如果不听规劝,就削其封地;再不行,就将其王号废止,万不得已之时,只能兴兵讨伐了。”朱允炆的答案显然是思考了很久之后的答案。朱元璋再次沉默,表示了对这个答案的认可。初见面时那纯真画荷的执笔少年,短短数月间,在重重压力之下变得愈加成熟起来。成为太孙以后的朱允炆,正在慢慢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