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扬尘(7)

她接过我手中青瓷官窑盖钟,径自往外间而去。我原本以为这些花魁之间都是竞争对手,相互间不会有太多往来,却不料雪奴与越姬如此亲厚惺惺相惜。看那雪奴应该不是凡俗之流,如果有机会,我也很想见一见她。我低头翻看案上诗词,多为新作薛涛笺,唯有一张雪浪纸笺露出一角,已经略有磨损的痕迹,却被压在最底下。我顺手抽出,正是秦观那首脍炙人口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笺上之字并非越姬笔迹,豪迈遒劲如行云流水,纸笺左侧,另有一行小字:“洪武二十二年七月初七滨州广孝书赠越姬。”滨州地处黄河三角洲腹地,以滨临渤海而得名,是山东的北大门。

“广孝”这个名字,似乎耳熟。我在唐家堡听见唐茹呼唤过那黑衣僧人道衍,他的俗家姓名正是姚广孝。难道越姬来自山东滨州?

她又是为谁而来北平呢?是巧合重名,还是越姬与道衍真有关联?

我正在思忖,却不料越姬已经来到我身边,她将茶盏搁置在案头,轻声问道:“你觉得此词如何?”我吓了一跳,连忙向她道歉:“对不起,……”越姬见我惊慌尴尬,说道:“没有关系,你我互为知交,却从未问过我的出身来历,已属难得。今日有缘见到此笺,那些前尘往事,我纵然告知你又有何妨。”我见她如此坦诚,直言答道:“秦学士以牵牛织女二星作比相恋之人,婉约蕴藉,读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将此词书赠知音者,一定是情意深重。”越姬点头说道:“当时确是如此。可惜自古男子多薄幸,这赠词之人如今决意相伴青灯古佛之畔,早已遗忘前情,毫不顾念世间还有牵挂他之人。”我心头又是一震,试探问道:“除非是经历了极大的磨难与痛苦,他才会有遁世之念,姐姐可知道他的苦衷吗?”她并未回答我,问我道:“你可想看看我的真面目?”话音才落,已经举手揭起面上笼罩的轻纱,一张绝美的面容霎时出现在我眼前。我经常与她并肩而立,亲近接触,却从未见过她的真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的香腮左侧有一个花形的疤痕,似乎是暗器所伤。这小小疤痕并不太影响越姬的美丽,我心中却更加迷茫,是谁忍心对她下这样的重手?越姬身怀武功,那对手是否也同样着了她的道?那朵花的形状我并不陌生,正是唐门“漫天花雨”所致伤痕,两年前懂得使用唐门“漫天花雨”

手法的只有唐茹和唐蕙,难道是他们对越姬下手?

越姬见我怔怔看着她,问道:“是不是很难看?可是吓到你了?”

我急忙说道:“不是,姐姐的美丽决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只是那伤害姐姐之人与我有些渊源。”越姬并无意外之色,淡淡说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你和她同姓,长得也很相似,一定是她的姐妹。”

事情已经很明显,越姬与道衍、唐蕙之间必定有纠葛。

我鼓起勇气说道:“唐蕙是我的二姐。我并不知道她是如何伤害姐姐的,但是斯人已故,只有恳求姐姐原谅她。”越姬说道:“你们姐妹性格不同,她年幼无知,出手伤我本是一时意气用事,我怎么会怪她?只是那人一心偏袒于她,反来责问怪罪我,这些伤心之事,如今再提起,恍如一场大梦。”

越姬再无意隐瞒,我终于从她口中得知了唐门讳莫如深的秘密。

越姬的父亲本是一名京畿武官,因李善长案牵连致死,累及满门。

越姬三年前被没入山东教坊司,以出众的美丽和歌喉艳倾滨州。

道衍本是山东名门望族姚氏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自幼被奇人异士收为徒。两人在青楼偶遇后互相倾慕,越姬以身相许道衍。

不久后,潇洒的道衍在江南碰见了独自出来行走江湖的唐蕙。年轻任性的唐蕙毫不顾忌自己唐门圣女的身份,对他一见钟情,不惜暗下迷魂药,与道衍遂成夫妻之实,却仍被道衍婉言拒绝。唐蕙因妒成恨出手伤了越姬,自己也受了内伤。道衍尾随而至救她离开,为她疗伤医治,却发觉她已经有了身孕,因此心中愧疚,也感念她对自己的痴情,在照顾唐蕙的日子里情愫渐生,居然爱上了她。他们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唐茹强行将唐蕙带回到蜀中,她生下一个小女婴后死去,那孩子却不知所踪。一段孽缘,一场不该发生的错爱,错的人是唐蕙,一个追求理想爱情的怀春少女。月圆之夜道衍不愿接受唐茹的指责,因为此事本来不是他的错。如果他有错,那就是后来不该对唐蕙动了真情,因此负疚遗憾一生,也辜负了起初的爱人越姬。越姬虽然伤心,却已无可奈何,她才是最无辜最不应该被伤害的人。道衍来到北平的潭柘寺中落发为住持,越姬暗中跟随他到了北平,心中分明还存着一丝希望,不相信他会对自己这样无情。外表冷漠的越姬其实是个很宽容热情的人,她的坚强,早已超出我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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