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少年(7)

外面开始下起倾盆大雨。花香被雨水冲散。有个男人垂手而立,他耷拉着脑袋,头发沾湿纠结,一缕缕贴着头皮。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听得到他在低声哭泣,像一条丧家的狗。他哭得肩膀颤抖。蜡烛投射的灯光在他身上裁剪出猥琐肮脏的形象。我见他形销骨立。长衫被雨水浸润出深色。这样的男人像极了一个游魂。颖走出房间,抚摸他被雨水淋湿的脑袋。而后招呼他进去。黑暗。无穷无静的黑暗覆盖下来。黑暗里,男人像一条贪婪的狗一样在颖身上舔。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的沉睡意味着对雨水的遗忘。可我分明看见了发生在家里的肮脏不堪的交易。然后我听见了女人的哭泣,长短不一、高低不平的哭泣听起来和萧竹呜咽无异。这声音来自我母亲。家里的衣柜被推落。餐桌被人撞开。锅碗瓢盆散落一地。唯有雨水,哗啦啦的雨水覆盖了无休无止的争吵。我看见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黑暗中,我看到两张男人的脸,一张是我的父亲,另一张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拳脚相向。是黑夜里盲目的,类似两只狗的撕咬。旁边的女人冷眼相看。母亲不知所措地哭喊着,可是没有人理她。没有人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我想要站起来,却动弹不得。我茫然地看着发生在雨夜里的一场荒诞不经的闹剧。哑然失声哭了起来。我的哭泣汇进母亲的哭泣。哭的双重奏助长了混乱的火焰。

而后陌生男人被父亲掷出的花瓶砸破脑袋。哐当一声,花瓶碎裂。粘稠的血顺着他水淋淋的头发流下来。他抱头嚎叫起来,声音凌厉得让我害怕。他双手撑地,慢慢爬起,然后不顾一切,一瘸一拐冲出颖的房间。我动弹不得,他向我冲过来,我看清楚了他的脸,是张裁缝,是临水街成衣店的张裁缝。他把我撞倒,撞倒我手中的风车。我吓得尖叫起来,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可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的风车被他践踏,成了一张皱皱的纸。碾碎了的风车扇叶沾到了他鲜红的血。雨水从天而降,将它冲刷得千疮百孔。然后不可挽救的,我的风车顺着急流的雨水,滑向水沟里。

我的整个童年都被碾碎了。夕阳西下,天空涂抹了猩红的颜色。我梦见了自己的哭泣,梦见自己亲手葬送了风车。亲手葬送了一个五彩的梦。

十一

我终于还是将故事推向了俗不可耐的结局。用梦寐的形式混淆读者的视听。我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颖。在虚构的故事面前,一切的条条框框失去了作用。我乘坐了一艘没有方向和航线的船。它载着我一路航行。越过了险滩也越过了暗礁,一路劈波斩浪,终于还是靠了岸。我将这个故事送给颖,颖说,你的灵魂丢了,葬送在无止境的苦海里。永远找不回,找不回了……我捧着打印好的稿件。难以掩饰自己的失落。我盯着稿件,读到了这样的开头:

那一个清晨久久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像一帧定格了的黑白照片:灰蒙蒙的雾,动荡不安的红树林,以及若隐若现的帆影。一个叫做颖的女人牵着我的手,久久伫立在被大雾紧锁的码头,她的手心潮湿,略带冰冷的温度。我的小小的手被她握着,感受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安稳和馨香。这是与母亲截然不同的气息,它们弥漫在这个大雾紧锁的码头,弥漫在我小小的身躯里。长久的伫立,令我感到困惑,但我无心打扰,亦不敢过问,只是保持着和她同样矜持的姿势。目之所及,徒留空旷的虚无涂抹苍穹……

我突然难过得想哭。努力回想第一次写下这个开头的情景,可是我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什么狗屁灵感什么狗屁激情统统消失不见。我随手撕烂了稿件,将他们丢在校道上。我又看到了无数的美好灵魂擦肩而过。他们无视我茫然失措的表情,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步伐踩过的地方,是交织在一起的现实和幻象。我不知道是我虚构了故事还是故事虚构了我。

我只知道我随波逐流了这么久,真的该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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