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真怕她会摔倒,伸手去扶,她低低“嘻”一声笑,滑开去,走几步缓缓靠着墙边坐下。
我伸手开灯。房间很通透,除了一间小小浴室,所有的隔间都已打通,一张台子上错落放一些多士炉、咖啡机之类的东西,权作一角电子厨房。木地板。落地窗。大大一张沙发。
子矜穿一件蓝白色缎裙,大裙摆,因嫌那灯光刺目,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间,黑发上隐隐闪亮光泽。酒杯还在她身边的地上。
我走过去。
她头也不抬,清楚地说:“我爱上了你。在酒会上的第一眼。”
我喉间干涩。我说:“我知道。可是……”
子矜突然抬头笑,眼睛弯弯地闪着光,她说:“可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不要说。说你也爱我。”
我紧闭双唇,沉住一口气。
她是对手。不是善类。
我是裴靡,我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打乱步伐,不不,我不可纵容自身,我更加不能够纵容她,因她不是浅滩不是详和的良善女子,我太冷静,我亦能一眼看穿她的妖娆之下的激烈决绝,有着张扬的破坏力。
我必得沉住这一口气。
但她同时亦是聪明的女子,我不说,她也知道我也爱上她,同时她亦知道我不会为了她做任何改变:人际、家庭、步伐、时间表……因此她一味妥协。
但沉住这一口气,于我容易,对她来说何其辛苦。我有时终会不忍,她那样一向自有主张的独立的女子,竟为我妥协,我一半开心,一半隐痛。我爱她,却并不能令她更快乐,几次幽会,我一再说:“如果你爱了别人,一定比爱我快乐。”
她想一想,笑:“应该是吧。”
我说:“那么,why not?”
她看住我眼:“But how?”
若这段关系看在外人眼里,一定以为是我俩在角力,看着谁坚持不住先放弃:我放弃抵抗,或她放弃隐忍。
我?我经营我的人生,不容许它出现纰漏。事业应如何进行,付出到何种地步,房子应有多少个平米,何时打算迎接一个后代降生……而子矜,她太不同,太多主张,极易心血来潮,看她过的日子就知道了。她是个爱的对手,同时她不会是我的对手。
或者你会说我冷酷。你可以说我冷酷,但,我太清楚我这样的人,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我不过是想要她幸福,我越是爱她,越得保持冷静,我不能同她双双陷进去。
五个月之后,我做到了,是,我终于令得子矜离开我。
她诚实地对待了她的心和感情,也诚实地待我,我呢,我诚实地把真相显给她看:我只能做到这种地步,是,我其实不是可以给你你所要的幸福的人。
她说:“亲爱的我这样爱你,我想要看到你听到你触到你,它越来越强烈,我想我做不到那样平静不令你紧张。不不,我要远远地走掉,离开你。我那样爱你。”
她终于做不到隐忍,她终于沉不住那一口气。子矜,这样的女子,她要的爱是奇峰突起惊涛拍岸的,而我这一池水,起不了大的波澜。
即使看着她走,我还是那样不动声色。我说过,我做得到。
沉吟至今
两年后,仍是在本市的一次酒会上,我又见着子矜。
她穿白,很乖,戴一团亮晶晶的耳饰,不经意处一点妖娆。坐在一张桌子旁,与三五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仍然一杯接一杯地要酒,仍然自得其乐,一脸心不在焉。
在这两年中,我一时也没有忘记过她,仍会想念她想到焚起心火。但我所做的,不过是比从前更沉默,日复一日实现我的人生规划。
至于子矜,我想,我们曾爱得那样诚实,所以我们谁也没有对谁亏欠什么。
虽然在这两年里,我想起她看向我时可爱的眼神,想起她的黯然神伤;时而又想,或者她已找到可以给她她想要的爱的人,收获我无力给予的幸福……我一半开心,一半隐痛。
我沉着气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不不,我只想知道,她好不好,去了哪里,是否幸福……太多问题,我不一定都问得出。好,我承认,我只想近处看看她。
她看到我。她笑。她的眼睛仍然如星如墨;她的笑容一半开心,一半隐痛。
过了片刻,邻桌的人向我凑过来:“这个周子矜从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做得好好的,那两年也算崭露头角,不趁机扬名立万,突然眼睛不眨地走掉了,更奇的是,这次回来,竟还带了一名一岁多的男童;又从不交代来历。”
可见我与子矜曾经的关系掩盖得有多么好,乃至别人都会跑来向我嚼这种舌。
我狠狠地看她一眼,走到外面,拨她从前用过的那个电话号码,竟真的通了。
我问:“那孩子是谁的?”
她起身,避开众人,衣裙悉索作响,她笑:“不是谁的。我的。”
我像被打了一记闷棍。
她那么聪明,她一直知道我爱她,我要她离开我,不过是希望看着她得到真正的幸福。她曾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她会努力爱上别人,会快乐,不要让我担心。
那么她现在做了什么??
我气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了我的孩子,却跑掉不告诉我?”
她故作大奇:“咦?我说了那是我的,不是谁的。更不是你的。不不不。”
她仍然张扬激烈,话里话外,机锋毕露。
我心中大恸。恸至失声。
过了一刻,她终于轻轻说:“不要再说这种话。无论什么,都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两年前,或者我曾想令你为我稍停你的步伐,但现在,我不想了。你再无须紧张任何。”
她爱我,但同我在一起便要隐忍,她做不到,故此用了两年的时间,把爱我从此变成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是,她便是要用这种方式爱我。
这个女人真够狠。
她所有的张扬与激烈,都用来对付她自己。
她太聪明,因此我再不动声色,亦被她洞察一切。我所有的隐忍,不过怕负了她一生。到最后果真负了她一生。她一定要叫我那点聊以自慰的愿望落空,并要我眼睁睁地看着。
我不能给她幸福。我不过想看到她得到另一份幸福。但是她不,她全盘抛却。我早该知道,子矜,我的子矜,她从来就是这样决绝的女子。
可恨我早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