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大妈埋怨道,“他舍不得呢。”
李进点点头。
早上村长的銮铃声伴着鸽子的咕咕声把李进叫醒了。明子早起了,一个人堵在门口里。李进向四下里看看,仍然没看到妮子的影子。
“你姐呢,没回来?”李进问。
明子低着头,用手指扭着白褂子的一角,小小声说:“回来了,又到上村里去了。”
原来到上村里去了。从昨天起就没有看见她,原来是又到上村去了。她的对象在上村。妮子的亲事近了。有些日子了,他看见妮子总盘腿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块长长的红布。她的手上下摆动着,图样就在红布上显现出来了。那是一对鸽子,全身雪白雪白的,眼睛像妮子的一样黑黝黝,亮闪闪。她亲事近了,所以一直在赶嫁妆。大妈要帮她做,她却红了眼把大妈推出来。李进上课出门的时候,她就开始忙活,他下课回来,她还在埋头做。红亮亮的花,绿莹莹的叶子,雪白的鸽子,黄艳艳的字,噌棱棱地从她手下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像是活的一样。做完的活计放在床角的柜上,摆得整整齐齐,很好看。
妮子的话越来越少了,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改,可看起来就缺了点什么。她是有人家的人了,不能还像小姑娘似的那么野。这是大妈说的。于是,再没人给他唱“毛毛的尕雨里抓蚂了蚱”和“艾西美尼格刀代”了。农活大妈全揽了,忙的时候李进和明子给她做下手。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妮子一个人待在里面。李进一进屋,就能听见针在布上梭梭地穿过。妮子从房里走出来拿样子,看见他,抬起头笑一笑,话没说上两句,又进屋了。枕头套、被子、家具的罩布,一件一件就这么出来了。屋子里除了明子读书的声音,只剩下妮子抖红布、绣花走针的声音。
明子低着头,拽着衣角,衣服发出秫秫的声音。李进蹲下来,从包里摸出钢笔递给明子,说:“明子,李老师走了。这钢笔送给你,你好好学习。知道吗?”
明子不说话,眼睛里的小河无声地淌着。李进把钢笔塞到他手里,明子紧紧地握住。村长走过来,拍了拍李进的肩膀。明子抬起头来,眼睛鼓鼓地瞪着村长。李进说:“明子,李老师走啦。”
明子没说话,眼睛鼓鼓的,嘴巴也鼓鼓的。李进摸了摸他的脑袋,冲他笑笑,提起旅行袋跟着村长走了出去。明子向前追着赶了两步,又停住了。
马脖子上的銮铃丁丁当地响了。村长一挥鞭子,马就腾腾地直往前走。它的速度越来越快,黄土跟着马车轮子飞起来,几乎要把整个车子都包住了。这地方真大。土赤黄赤黄的,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开裂的口子。马蹄声哒哒地响着,在空旷的土地上形成一道道回音。相隔不远,路上就有一个土包。矮矮的,灰蒙蒙。李进靠在马车的椽子上,仰着头看天。天真高真蓝,就像是一块洗过很多衣服的石头,发出干净透澈的亮光。有两只白鸽子在马车顶上飞着,慢慢的,像是有意跟着马车一样。马车呼啦啦地过去,土包向着反方向快速地跑着,看不见了。鸽子也变成了白点,不见了。
哎——
一对对鸽子么噢哟
青天里飞来么噢哟
他俩是天世着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下来的对对么噢哟……
歌声把李进的心穿透了。李进转过脑袋去看,发现土包子上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红色的裌裌,很是显眼。李进的心往下一沉。马车呼啦啦地向前闯着,经过的风把他的脸刺得生疼。马车的轮子轰轰地碾过去,惊起了一群鸽子。它们扇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形成一条白色的带子。很快地,它们连同穿红裌子的姑娘,连同那一串响亮的、悠长的声音,消失在了马车扬起的尘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