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逃难的日子

我忧心的日子终于来临,一九四四年七月前后,全市骚动,老百姓再也不能安居,纷纷向乡村或山区疏散。到了八月中,整个城市已是人心惶惶,人人惊慌失措,满街车轮滚滚,向城外奔去。亲友见面,只顾得问声“你们走哪里呀?那里安全不安全?广西会不会沦陷呀”,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战火笼罩着桂林,那一片热气腾腾的繁华景象已随风而去,白日商店既怕警报,又要疏散物资,生意顿时萧条下来,晚间虽还有电影可看,但大难当头,谁还有心去娱乐,去听宣传呀!

那时,仍有人抱着幻想,希望广西能再打个胜仗把鬼子赶走,但是谈何容易!大片国土已沦陷殆尽,就剩下一些边陲之地了。

随着政府机关着手转移物资到百色,疏散空气弥漫,官家眷属立时骚动起来。

当时的黄旭初省主席因病到重庆治疗,黄夫人随行,其他夫人太太们多有跟丈夫疏散到重庆去的,也有和儿女一起转移,只有我不知何去何从。丈夫在前线抗日,无暇顾及,儿子远在万里之外,难以照顾,侄儿嘉球一家在柳州,一时不能回来顾及,这时我真感到进退两难。

我家大伯以下,所有亲属都疏散回家,准备一吃紧便进大山沟去,我大哥进城来问我要不要回乡去。我一时委决不下,只好把家中衣服什物先行打点,给他运回家乡。我打算再等一下,希望德邻有个安排之计。

黄夫人临去重庆前来问我去不去。我是不愿跑到那地方去的,心想你跑重庆是同丈夫一起,我去跟谁呢?于是我说:“我回乡下去算了。”黄夫人说:“别人回乡下跑山沟可以,你是这样身份的人,即使敌人不来,那山沟中土匪若是趁乱洗劫,你受惊受辱怎么办?你如果不想去重庆,就随省府眷属到百色去吧!”

到八月中旬,整个桂林疏散的人群已如大河奔流,一发不收。

黄夫人临飞前又来对我说:“我要跟主席到重庆去了,大夫人你同我家人一道去,千万要走呀!你不走将来德公问起,我们主席不好交待啊!”

正当其时,德邻托人带来口信,叫我随同政府疏散,一切有政府照顾。此时黄夫人家属已整装待发,催我急行,我只好收拾随身行李铺盖等物,匆匆上路,家中由我大哥留守。

田嫂一直嚷着要跟我走,说是不放心我出这么远门,何况是走难,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想想路上肩挑手提的,没个有力的人确也不成,最后只好带我的厨师族叔六五同行,还带一个十五六岁的侍女春燕,以便随身呼唤。田嫂则暂时在家和大哥看守房子,等到紧急时才下乡去,帮我管管谷子。

我们是分乘几辆汽车走的,一路上只见公路两旁难民如蚁,有的坐大卡车,有的推木板车,有的坐牛车,多数是步行,一个个惊慌失措,面容憔悴,肩挑手提,拖儿带女。越走越艰难,只好边走边忍痛将所带行李丢弃。由于饥饿,小儿女哭到声嘶力竭,有些人眼看小孩活活饿死,也顾不上掩埋尸体,只能用衣服匆匆一裹放在路旁,又仓皇上道。一片哭泣声、诅咒声,生离死别的惨状,令人心酸下泪,目不忍睹。

车经雒容桥,眼看一列火车经过,上面人山人海,但见车厢里,车顶上、车底下都是黑压压一片。火车飞驰着,一路上惨剧不断发生。听说那车顶上的人因坐不稳爬不牢被颠下来摔死摔伤的,车底下因车身摇晃抓不牢跌下压死压伤的都不计其数。这哪能说是坐火车呢,简直是拿命去拼。还说是上得火车就算够幸运的。

再说留在车站搭不上车的人更是人山人海,加上行李物资堆积如山,便又成为日寇轰炸的目标。被敌机狂轰滥炸,机枪扫射,死伤之状,惨绝人寰。

受此深重灾难,老百姓对日寇恨之入骨。听说有一次在桂平某村上空打落敌机数架,老百姓一拥而出,人人手握菜刀锄头,只要看见敌机人员,不管是死的伤的,一律千刀万锄。

一路上所见所闻,更使人心焦如焚,心想与其在路上碰到什么不测,倒不如死在家中的好。心中一直后悔不该出来。

车经柳州,因有二三日逗留,我便到嘉球的机关去,一心要同他商量一下,我去百色是否妥当。其时嘉球的机关亦正着手疏散,一片忙乱。侄媳怀孕九个月,正在进退为难。本想叫她坐上我的小车跟我走,但她已是经不起长途跋涉的人了,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只能随机关坐民船去象县一带,那里有大山可退,甚至准备必要时,男人拿起武器去打游击。

嘉球主张我还是跟随政府走的好,他们机关小,经费不足,保不定什么时候来个解散。若是机关解散,他打算携妻女到好友李焯岗家乡去避难,而我的身份与一般不同,怕招来不便,所以还是随政府行动为好。他说的与黄夫人大致相同,我便不再犹豫,决心跟定省府疏散了。

际此紧急时刻,我不禁心酸起来,眼看一些夫人太太们,有的跟随丈夫,远走高飞到重庆,有的儿女家人一大群,早已打点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只有我在这战火离乱中,似乎走投无路,难免埋怨起丈夫来,怪他毫不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孤苦伶仃地东奔西闯。但是想到丈夫身在前线,自身性命尚朝不保夕,怎么顾得上妻小?设使他在战场上死去,我又如何呢?再说,我自己又不愿到重庆去,如今跟随政府疏散,一切有人照应,与老百姓相比,天上地下了,何必还在怨天尤人呢!这样一想,满胸怨恨也就烟消云散。

与嘉球分手后,在柳州乐群社住了两天,继续赶路。辗转到过宜山、都安,才来到南宁。

那时我们坐在车中,任随政府叫去哪里就到哪里,叫走就走,叫停就停,主意全无。既已出来只好听天由命了。

记得到了宜山,说是暂时歇下,我们在宜山中学住了二十天左右,刚刚过了中秋节,宜山也不平静,便又经由都安到南宁。南宁是不能久留的,那里早已一片混乱,只在乐群社住了两天,便向百色转移。

政府在百色驻下,决定眷属再向凌云转移,经过几昼夜崎岖山路,我们风尘仆仆到得凌云,人疲马乏,个个都已累得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若是敌人连这弹丸之地都不放过,到时只好以身殉难了。

同来凌云的眷属都安排住民房,我住的房舍比较好,政府还派了一名勤务兵保护我这临时的家,这便有两个壮男和一个侍女在身边了。心中虽说略安,但是逃难在外,怎能睡得安枕?何况传闻越来越多,令人不寒而栗。有说日本鬼子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奸淫掳掠,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这些眷属一个个提心吊胆,不知何日大祸临头,也有身边藏把利刀,到时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

黄旭初主席因病去重庆,广西省主席由陈良佐代。陈良佐到百色之后,曾亲来看我,备极安慰,说是李司令长官交代,好好照应大夫人。叫我万事放心,只要政府在,绝不使大夫人为难。听他这一番话,感到德邻虽远在千里,尚关注到我的安全,可以说是仁至义尽,我对他有过的几分怨气,也就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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