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速之客

民国十八年( 1929年 )初夏,德邻突然来到香港,我事先全不知道。记得那天傍晚,门铃急响,大嫂开门,看见来人是德邻,因他已变得又黑又瘦,大嫂几乎认不出来,连忙叫我下楼,我听得见德邻说话声:“不用,不用,我上楼去。”话音未落,人已在眼前。接着说:“想不到吧?来得这么突然。咳,想不到北伐胜利了,内战仍然不断。南京方面也太欺人了,竟然对我们广西军明压暗除,欲使我们无立足之地。我这一来是避避风,免遭暗算。”听他说话略带喑哑,神情沮丧,我从不见过他这般消沉意气的,莫非有大难临头?心中顿时着慌起来,急得张口结舌。大嫂问:“总司令吃饭了么?”德邻摆手说:“吃过了。”转脸又说:“德洁也来了,我们住在罗便臣道,人家的屋子。随来的人很多。”说话间幼邻洗了凉出来,看见儿子,德邻脸上霎时开朗,笑嘻嘻地拉了幼邻抚摸着。问幼邻:“香港好不好住,学校教师好不好?割扁桃腺时哭不哭,痛不痛?”还看了幼邻的喉咙。听幼邻回答:“香港好!奶奶在这里住常带我们去吃西餐,我还跟三叔去看跑马哩!你还骑马么?几时带我去坐马嘛。”德邻同儿子说:“以后一定带你去吃西餐,去坐马,只是现在不行。爸爸有事。”时已万家灯火。德邻说:“我这次来香港,行动不便公开,以后时局好转,再来看你们,我得走了。”幼邻听说父亲要走,睁大双眼,不说话了。德邻遂拉幼邻下楼,我和幼邻眼看他上车,绝尘而去,心中感到一阵怅惘。

我转身上楼,刚才的见面,好似梦中,但是余音还在,言犹在耳。丈夫的面容憔悴多了,又黑又瘦,脸颊上的伤疤也明显出来,我不禁为丈夫十数年来风尘仆仆,戎马倥偬,身不由己,战争没个完时,他何日才得坐下来歇一歇?眼前还怕遭人暗算。这样的军人生活,不如一个平民老百姓舒心。越往下想,越不放心。只是我又能怎么样呢?但愿上苍保佑丈夫平安无事,再见有日!我不大信神,也少烧香,此时倒想要拜拜菩萨了。

几个月过去,虽则德邻常常来家与我们同聚吃饭,陪伴婆婆去逛九龙、元朗,去青山吃斋菜,还带幼邻去跑马地看赛马,但是,我总觉得他是强作欢笑的,他并不快乐。我知他身处逆境,少不了常日为之担忧,怕有什么变故,婆婆也略有觉察,只是她很坦然,说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总不能没有个三灾六难。如今,德邻在此养息一下倒没什么不好之处,大家不必惊扰。

又是一个风雨黄昏。德邻仓促到来,我们正吃晚饭,他见桌上摆有稀饭,遂端起碗来,连说好久没有吃上这样味道的稀饭了。我见他有点异常,问他什么事这么匆忙。德邻一口气喝了碗稀饭才说:“南京方面怕我在香港与冯玉祥联合起来对付中央,要求香港总督逼我出境,不走恐吃眼前亏,决定与韦云松、叶琪等一行四人,更名易姓,先到安南的西贡再说。”他还说我的一切费用自有王逊志照料,也不必担心他在外面,不会有危险的,有许多人帮助他。德邻坐不到半个钟头,临走时给我留下三千元港币,嘱我带好幼邻。这次分手,我们都似乎有点凄然,还是幼邻说声“爸爸再见”,他才微笑,点头上车。

谁知道德邻此去西贡,备受法籍移民官员的苛刻,差点坐黑房,幸得当地一位富商帮助,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后来大家都说是“吉人天相”。

在西贡住下之后,南京政府说德邻与共产党有勾结,命令中国驻巴黎公使馆同法国交涉,要求驱逐德邻出境,但法国政府认为德邻与共产党无关,相反的怕南京政府加害于他,遂派了一大批便衣前去保护。德邻反觉行动不便,故只住了二十多天,便折返越北海防。不久,广西各军及各民众团体纷纷派代表到海防,请德邻回广西主持军政大计,德邻等才遄返南宁。

德邻离开香港,出走西贡,我既担心又恐惧。过去德邻经过无数次出生入死,我虽担心,但没这次害怕,怕的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幸而,丈夫平安回到南宁之后,托王逊志来香港之便,将他到西贡这段遭遇以及处处化险为夷的情况告知,我才得以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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