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3)

他最感兴趣的是诗歌——虽然专著不多,大都夹杂在其他著述里面;其次是哲学,历史;再其次才是佛经。他最感头疼的是历算,觉得公式和数字是一种枯燥烦人的东西,引不起任何驰骋的想象和灵活的思考。

他逐渐感到钻在书堆里也是一种幸福,是很少有人能够得到的一种享受。这里,就是他的家了,但有时也还是想起邬坚林来,想起那个出生了他、又给了他童年的地方。那远处的和已经不复存在的亲人,凝聚成一颗亲近、尊敬、怀恋、感激、隐痛的五色石,像海底的珊瑚礁,沉积在他的心中。他爱那里的人们,在那个小村庄的内外,所有的脚印(只有打骂过伯伯那森的老爷甲亚巴的除外),都刻下了善良、淳朴、天真、热诚这些人类中最美好的符号。从这里到那边,对于一只苍鹰或一只白鸽来说,也许一展翅膀就能飞到;而对于他来说,已有千山万水之遥了。

当他心怀惆怅的时候,就到街上走走。虽然绝大多数的人生活得清苦,但他觉得这些为今生今世奔波的男女,比那些为来世静坐的僧人要愉快得多,有生气得多。在佛经上排列着的说教,毕竟刻板而缥缈;在家庭中流动着的东西,才是清新而实在的。但它们各有着自己的意义,自己的价值,就像冷峻同热情、寡欲同追求一样。他想,这两条各自奔流的河,不能汇合在一起吗?如果它们始终不能汇合在一起,他将涉过哪条河去获得人生的真谛呢?他迷惘了,他意识到自己还不具有选择的能力……

这一天,他又来到街上,遇见了一支红教喇嘛迎亲的队伍。这种场景,他在幼年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今天,他却有了一种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感觉,他从这位喇嘛身上看到了一种类似诗意的东西。你瞧,那两条河不是汇合在一起了吗?这条充满热情和追求的河流上飘着一位新娘,真像是飘着一朵莲花。新娘的腰间,系着崭新的邦典〔1〕,像是鲜艳的彩虹。他第一次发现:女性的美竟有这样不可抗拒的魅力。是的,这位新娘是美的,她对生活的选择也是美的。她不是把自己许给一尊端坐不动的塑像,而是许给一个会说会笑的男人。阿旺嘉措第一次产生了明显的羡慕之情。但他想不清楚,是羡慕这位新娘呢?还是羡慕那个能够娶到这样一位新娘的喇嘛?

迎亲的队伍过去了。他忽然发现,在对面一家小杂货店铺的门口,站着一位少女,眼神里流露出同他一样的羡慕的光亮。使他惊奇的是,这少女比新娘还要美丽得多,俊俏的脸面洁白而透红,嘴角上挂着羞涩的微笑,那苗条的腰身因为身体有点偏瘦而显得更加轻盈。她斜倚在门边,像一尊佛像中的杰作……不,所有的佛像都比她略胖一些,而且总含有男性的特征。他忽然想起了莲花生三尊像——莲花生是佛教密宗的祖师,他的塑像往往是由三尊组合在一起的,中间是莲花生,左右两旁各有一位女人,一位是他的印度女人,一位是他的西藏女人。阿旺嘉措认定这两位女人的美好和长处的综合,也胜不过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少女。燃烧着生命力之火的人一旦被变作冷冰冰的偶像,就失去了那种不必依靠想象就足以动人的魅力。阿旺嘉措的心中立刻闪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她是我的新娘,世上的一切人就都不值得羡慕了。但又一想,不会,这不可能,哪有这么巧,这么幸运,这么如意的事呢?还是走开吧,回寺院去吧,回到那条冷峻的河流中去吧……然而,他的身子却一动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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