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司令在见霜降的刹那猛欠起身,表情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才落回座位。老头有张神气蛮横的脸,还残存点英武。他脖子紫红,但并未进入老年期那种松弛。霜降想,四星若与这位父亲来蛮的,他一定败给老的。兀突地,程司令发起怒来。
“我这个院子是在开戏班子吗?!啊?!……”他头扭向左右,但周围没人。霜降傻了,不知老头在跟谁翻脸。这时孙管理员立刻从门外闪进来,轻捷得像条影子。孙管理是负责首长们的家政勤务,如安插保姆、护士、秘书、警卫之类。
“程司令,是这么回事……”他笑时不知何故要露下舌头。
“我家不是戏班子!”老头打断他:“你不用尽挑些脸蛋子往这里送!你不看看我这个家——还不够乱吗?我那几个杂种儿子,见了女人谁肯省事!……”
“首长,是这么回事,您先别埋怨我……”孙管理一口中肯纯正的北京话。他不断变换两腿的立足点,霜降明白那是因为他的腿长短各异。人当面背地都叫他孙拐子。“昨早晨您的警卫员小赵打电话说孩儿妈要见我,说急缺一个小保姆!……”
“孩儿妈插手这事啦?”
程家院的人都知道,司令夫人除了被称呼“孩儿妈”没其他任何尊称。连她大号都没几个人知道。
“其实孩儿妈也是替……”孙管理再次换立足点。
“往下说。到底谁的主意,引来这么个小女子!”程司令瞥霜降一眼。霜降木着脸,站得笔直,对于他们的争执她似乎绝对无辜。
“直说吧。这是你家四星的意思,四星求了孩儿妈,孩儿妈找了小赵……”
“喂,孙拐子,谁是四星?”程司令突然以又低又冷的声调问。
“程司令,您……”孙管理笑着苦起脸。
“我不晓得哪个叫四星。我不认得他。”
“反正,少一个小保姆总得有顶缺的,您要不满意,叫她走人不了事啦?”孙管理仍慢吞吞说着,似乎奴才惯了,也被喝斥舒服了。“我忘了说,小赵与这姑娘曾经是同学,他担保她的品行。”
程司令不再说话。过一会儿,他朝两人挥挥手,眼也不抬。三天后,小赵被调回了连队,换了一位矮得罕见的警卫员来。霜降上了任,任务是照顾程家众多孙儿孙女中的四个,两个是程司令出国的大儿子夫妇留下的,另外两个,照程司令话说是“没爹没妈”。
小赵离职时,想跟霜降个别留个后话,却各处寻不见她。霜降领四个孩子在院后小山坡上采柏树叶儿。那是程司令的吩咐,说柏叶儿是治孩儿妈心脏病的一味药。
第二天,霜降在垃圾桶里看到成堆的柏叶儿,还绿着,仅隔了一夜。有人吩咐她去采,又有人把采来的全扔掉。这个家怎么啦?
饭厅里有四张一模一样的餐桌。早饭时是程司令和孩儿妈背对背坐着,各占一桌,各吃各的一套,偶尔两人也面对面落座,但隔得颇远,并且程司令必定吼着让谁把报纸送到他饭桌上,然后报纸便一张张竖在两人之间。霜降几乎没听过孩儿妈的声音,孩儿妈常在天半暗时出现在花台边。她躺在藤躺椅上,手里一把竹扇拂得无所用心,连额前几丝碎发也未见丝毫起伏。有次霜降领四个孩子绕花台游戏,见孩儿妈的扇子落在地上,她手空着,却仍然一下一下地拂着。霜降拾起竹扇递给她。她蓦然收回放得极远的目光。霜降觉得她会讲什么,至少:谢谢,你新来的?但她什么也没讲。她那样静,不仅口里没话,似乎心里也没话。当手触到她手时,霜降感到了她凉得透心的体温,仿佛触着了一段多年前就冷却的生命。另一次,霜降与院里七八个小保姆聚在花台另一端,她们各自带了自己负责的孩子们,讨论着时装发式,以及城里人的种种恶劣行径。霜降听到花台那端细微的骚动。她独自跑过去,见孩儿妈的竹扇盖住了脸,整个人在竹扇下抖颤着。一会,竹扇殷红一片,一滴滴血顺着扇柄滴下来。霜降揭开扇子,孩儿妈在下面正异常清醒地瞪着她,目光里含满被打扰的恼怒。
霜降没有惊呼,事后她纳闷自己怎么会那样耐得住恐怖。她只掏出自己的手帕,捺在血泊上,同时将孩儿妈托起,形成脚高头低的姿势。几分钟后,骇人的鼻腔出血止住了。院里有这么个闲话:自从孩儿妈生下一个儿子活脱脱像程司令的秘书,便落下这个鼻腔出血的毛病。严重时,程司令会叫来一帮急救护士。问起病史,程司令便爽爽快快地说:“我揍的,二十多年前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