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在抗战时期中共推行的选举,从选村长到选边区参议员,都是相当认真的,基本上看不到背后操控的痕迹。由于中共对于底层社会超强的动员能力,因此根据地每年进行的“大选”(这是当时根据地的通行叫法),底层民众的参与度,绝非此前任何一种选举所能比拟。也可以说,这种选举,基本上实现了底层民众真正有热情的参与。很明显,不能把根据地的选举,简单地视为做给外面人看的政治秀,选举,对于中共而言,有着切实的工具性考量。
中共根据地的选举,是从拔除国民党基层政权入手的。中共的敌后根据地,本是利用日本军队入侵,国民党军队后撤造成的空隙而建立的。虽然军队的撤退,很多国民党县以上的政权随之撤走,但大部分地区,国民党的基层政权却还存在。如果用武力驱赶这些基层政权的人员,虽然不是不可以,但在法理上却未免有些理亏,或者说,不符合中共的统一战线政策,于是中共想到了选举。
自从清末新政推行地方自治以来,留在乡村的地方精英实际上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越来越踊跃地进入县以下的基层政权中,另一部分则跟从前一样,待在政权之外。一般来说,乐于进入政权的精英,往往属于劣质化的那部分,随着军阀割据的政局演变,劣质化的精英还有武化的趋向。这部分精英的种种作为,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乡绅的行为模式,用杜赞奇的话来说,就是以掠夺型经纪取代了保护型经纪。这种比喻虽然可以商榷,但劣质化的精英凭借政权之便,行为不端,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上,他们的行为,也引起了另一部分恪守传统模式的精英的反感。因此,中共只要组织选举,原来国民党基层政权的精英的下台,是必然的。推倒这部分政权精英,也因此创造了中共跟另一部分传统精英合作的基础。最关键的是,这种打着地方自治、民主选举的“改朝换代”,国民党中央政府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却无法明确反对。
尽管基层换成了自己人或者自己满意的人,但是从这以后,根据地的选举却一直坚持了下来,除了遭遇日军的扫荡,几乎每年一次。应该说,这种基层选举,中共组织得非常认真,其针对大部分不识字的选民创造出来的“豆选法”简单有效,广为推行。在选举技术上,虽然算不上是秘密投票,但比起后来的举手表决,还是不错的,算得上是无记名投票,在保密性方面,至少被选举人是不太容易弄清到底谁没有投自己的票。而且在选举实施过程中,中共党组织一般都不公开出面,即使组织,也是在幕后进行。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并不强求自己属意的人选一定要当选,只要被选上的人他们能接受就可以。
一般来讲,在农村环境里推行选举之初,那些传统的精英,被选入参议会,参加基层政权是比较容易的,因为农民是个需要精英代表的群体,现存的精英,只要道德上说得过去,农民习惯让他们来出头露面。但是奇怪的是,选举推行几年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老的精英当选出现了麻烦,基层政权开始向清一色中共党员方向发展。以至于中共中央不得不采取措施,以硬性规定“开明士绅”名额的方式,即所谓“三三制”,来保证传统精英的份额。与某些人认为“三三制”是为了保证中共地位的看法不同,实际上,在当时的情形下,传统精英在政权中的地位才需要硬性的制度保障,也就是说,实际统治乡村社会上千年的传统精英,即使在从清末到北洋再到国民党政权推行政权下移的过程中,都没有丧失地位,在中共的基层选举过程中,居然被成功地边缘化了。
这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变化,基于几千年传统和文化的乡村权力结构,用这种方式颠覆,显然比用简单的暴力推翻有效得多。到了抗战胜利,中共实行土地改革之时,只有在新解放区,乡村精英才有可能组织一些反抗,而老根据地,精英们则只能束手待毙。在多年的选举中,农民最明白的只有一点,就是多少年的文化威权、传统权威,都可以用手里那粒用来当选票的豆子来推翻,他们也就真的给推翻了。显然,这推翻和颠覆的,不仅仅是些精英,而且还有精英背后的传统权力结构,以及文化的结构。但是,推翻之后,并没有人给他们一个新的东西。对于民主政治,他们只是学会了投票,或者说习惯了投票,但却没有起码的权利意识、人权观念,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权利,也自然不懂得尊重他人的权利,这种选举,没有民主的文化,也没有民主的价值观。在土改过程中,中共为了发动群众,往往采取放任农民随意行动的做法,在这“群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氛围中,许多地方出现了这样的现象,对于那些大家一时对是否处死有争议的人,人们会采取投票的方式来决定,还是豆选,往碗里投豆来选择,一个生碗,一个死碗,哪个碗里豆子多,就按照碗上的标签来行事。如果死碗里的豆子多,那人就必死无疑。
当选举仅仅是上层政治的工具时,这种选举如果仅仅是装装样子,跟底层社会具体的人关系不大,不会对底层产生多大影响,如果这种选举真的在深度动员下进行,推行得越久,底层政治就越是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