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产业工人,实在太少,而且太没影响。阶级话语必须有所变通。中国的阶级话语,以毛泽东的论说最为典型,他1926年在国民革命期间发表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和《中国农民中各阶级的分析及其对于革命的态度》两文,系统地表达了中国式的阶级话语的特色,其精神一直贯彻中国革命始终。
首先,中国式的阶级话语,强调了中国古已有之的贫富尺度,几乎所有的阶级划分,都是以占有的资产来判定,越穷越革命,越富越反动;其次,强调了反对帝国主义的因素,第一号的反动阶级,首先是跟西方有联系的所谓买办资产阶级,而对其他阶级的分析,也刻意强调其对帝国主义的态度;其三,无产阶级的队伍扩充了,不仅有区区200万产业工人,还包括城市苦力(约300万),农业无产阶级,即雇农(约2000万)。不仅如此,毛泽东还提出了一个“半无产阶级”的概念,这些所谓的半无产阶级,包括半自耕农、半益农、贫农、手工业工人、店员、小贩,这六种人加在一起,据说有一亿七千万之众。这样,革命的动力,至少在人数上,就显得格外强大,占了当时中国四万万人的差不多一半。显然,如果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论述,这些人的98%以上,跟先进生产力都没有丝毫关系,自然谈不上革命性。
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特别提到了游民阶层的革命性,认为这些盗匪流氓,“很能勇敢奋斗”,只要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种革命力量。
但是毛泽东对学生的判断,却很灰暗,认为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属于反动阶级,是革命的死敌,另一部分虽然属于中产阶级,但也会很快跑入帝国主义军阀的队伍里去。
这种一直被实践的阶级话语,显然并不符合中国革命的实际。被视为最革命的产业工人,在红色的合法斗争被镇压后,基本上丧失了革命的冲动,无论如何动员如何强调革命队伍中的工人成分,革命队伍产业工人的份额,还是越来越小,直至可有可无的境地。相反,被视为反动阶级的学生,倒是最有革命的积极性,即使在蒋介石政变之前,合法的工人运动期间,学生的积极性也远远超过工人。在后来的武装斗争中,尽管经过多次错误肃反的不公正待遇,革命队伍中的学生比例依然不可忽视。在后来的革命中,最有革命积极性的其实是游民和所谓半无产阶级,被划为农业无产阶级的雇农,倒往往沦为地主的“狗腿”和家丁,出来抵抗革命。
可是吊诡的是,这样不符合实际的阶级分析,在革命过程中,却没人乐于修正,而且也的确起到了动员革命的作用。显然,阶级分析,只是一种切割社会的工具,只要切得开,而且把革命搞起来,在血与火中行动起来的人们,自然就会形成巨大的对立和对抗,至于切得准不准,是否恰如其分,其实并不重要。阶级内涵的不准确乃至随意,是中国式的阶级分析的一个特色,但决不会因此而减弱阶级分析的动员力量。
另外吊诡的是,据尹钛的研究,后来在共产主义运动中居于对立面的国民党人,事实上一直跟共产党人使用阶级话语,也一样要打倒帝国主义、大资产阶级和豪绅阶级。国民党的左翼改组派这样喊,国民党的主流蒋介石派也这样喊,连国民党的史学家陶希圣等人写历史,也遵行包含有阶级分析的唯物史观。大革命国共合作时如此,国共分手斗得你死我活时也如此。话语被对手引领,从某种意义上是国民党最终败给共产党的一个重要原因,用国民党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在宣传上,总是占下风。敌对的双方,使用同一种话语的结果,是使反叛者的行为有了统治者赋予的合法性,最终方便了谁,不问可知。
四、结束语
民国的这三个面相,进化论的信仰居于核心地位。军阀混战的政局,最终没有演变成五代十国的武人跋扈、斯文扫地的局面,民主制度居然还能发挥作用,关键是社会上层有这样强固的信仰。相当一部分武人,其实是近代中国学习西方、实行军事现代化的产物,他们也有这样的信仰;阶级话语的背景,依然是进化论,只要有人能够成功地说服人们,有一种科学理论告诉我们,先进的人们属于最穷苦的某一部分底层百姓,只有他们才代表了历史发展的方向,那么阶级话语就可以起到改变世界的巨大作用。显然,在几千年贫富对立阴影不散,而且知识界具有传统的反智和民粹倾向的中国,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民国的这三个面相,不只是三种历史的面目,而是隐藏在那段历史深处的三种特性,只有揭示出这种特性,我们才能更好地了解和认识那段波谲云诡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