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又副册判词中,关于袭人的前两句就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温柔和顺自不必言,那袭人很少与人争吵,对宝玉更是体贴温柔;似桂如兰,则指其品性。从屈原开始,中国传统文化中就有了以兰桂等喻君子贤人的习惯,袭人的贤德也是出了名的。但曹雪芹先生用字极准确,这“枉自”与“空云”一加上去,“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正面肯定之外,似还有“白白”浪费了的意思。既是浪费,也就有了刻意经心为之的意思在内。若刻意经心为之,便有了目的。其实要说起来,袭人的目的无怪乎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姨娘,守在宝玉的身边。因了这一目的,袭人的温柔和顺多表现在对宝玉的忠心上。
袭人所追求的姨娘身份,归根结底是一个从属地位。这种地位完全依赖于主子的喜好,若不喜欢了,一句话就可以让她走人。李嬷嬷以过来人的身份一针见血而又有失厚道地把袭人的温柔和顺说成是“妆狐媚子哄宝玉”。这话不能说不对,袭人采用的办法果然也是“狐媚子”样,佯装不理睬宝玉,躺在床上等着宝玉来怄她笑。不然就是假装说自己要回去了,让宝玉伤心一阵,以提高自己说话的分量和宝玉的重视程度。这也是无奈的事,她不可能像宝黛那样一言不合即翻脸,吵嘴,或者怄气,宝玉也不可能像哄黛玉一样哄着袭人。袭人的温柔和顺在这种情形下的作用就不可小视,宫里赏的酥酪,宝玉也想着袭人爱吃给她留着。它还在一定程度上笼络住了宝玉的四处游荡的那份不安分的心,宝玉乐在其中的温柔乡里便有袭人铺设的软绵绵的锦褥。看他聊天的对象,除了黛玉就是袭人了。在黛玉那儿,宝玉担当的角色近乎哥哥,赔着小心,担着不是;在袭人这儿,宝玉则享受着袭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如果在黛玉那是交流的紧张,在袭人这则是紧张后的松弛,宝玉对袭人便无所顾忌无话不谈。
宝玉除了喜欢谈春风秋月、粉淡脂红之外,是不大谈经济之道的,也不喜欢谈那些“正经”文章。便是对读书识字的姑娘们甚至如湘云那样喜高谈阔论的人,也没见他谈论过。但在三十六回与袭人闲聊时,提到女儿的死上头,宝玉忽然对着没有书本知识的袭人来了一段文不对题的发挥: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拼死,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大义。接着又谈到自己的死,说要趁着你们都在眼前,那就是死得其时了。
宝玉这些没来头的话,可能是曹雪芹先生自己的见解,无处发泄,只好借人物之口说出。但这“上谏”之道说与袭人,倒也并非完全闲笔。
袭人虽然未必懂宝玉说的那些大道理,但她针对宝玉的“谏之道”则是以自己的聪明悟出的,又恰合了宝玉的观点。
袭人因见宝玉性格异常,淘气憨顽,任情恣性,不喜正务,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便借着从娘家回来后,要将她赎出去为因由,一是以探其情,看自己在宝玉心中的地位;二是以压其气,省得他拿主子的款不听劝,然后好下箴规,劝他学习正务。一番要出去的理由果然说得宝玉心灰意懒,泪痕满面。袭人见时机已到,她这才说出本意: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宝玉听了,从绝望变为喜出望外,赶紧保证:别说是两三件,两三百件也是依的。于是袭人这才说出劝诫的话。
贾宝玉当时满口答应,过后却没见什么效果,照样我行我素,该干嘛干嘛。贾政的打骂难以让宝玉“改邪归正”,袭人的温柔劝谏也不起作用。但宝玉不重礼却重情,每每让宝玉发誓赌咒要改正的是袭人的故意不予理睬,然后的“娇嗔满面”。宝玉喜欢的恐怕除了袭人的温柔,就是她的“娇俏”动人让他情不自禁。
袭人对宝玉可以装狐媚子劝谏,在王夫人那儿就需要识大体、明事理了。袭人经常要到王夫人那汇报工作,见面的机会多些。但袭人在王夫人面前,却完全没有在宝玉面前的娇俏动人,而是谦卑庄重。特别是目睹了宝玉痴呆呆地冲着黛玉背影说出了那一番“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的痴话,紧接着宝玉挨打后,袭人主动揽下去王夫人处的差事,实则打算见机进言。王夫人当时还怪她:“你不管叫谁来也罢了,又撂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王夫人对袭人的看法还只是一个精心“伏侍”宝玉比较负责任的大丫头,只有在袭人半吞半吐而又遮遮掩掩明白无误说出令王夫人意外的“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这样大胆的话来后,才引起王夫人的真正注意,并引出了王夫人的肺腑之言。王夫人是一个轻易不把心事说出口的人,肯对袭人这么说,显见得是把她当心腹之人了。如果只把问题提出来,不提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难为上司。探春在理家时,管家媳妇就用过这一办法试探探春,被探春看破,说你们在二奶奶面前也是这么回事的?若是这么回事二奶奶对你们也就不算厉害了。袭人胸有成竹,她是准备把自己的见识全盘托出的,于是提出建议: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这个建议在撵逐晴雯等后,由王夫人当场发布:今年迁不好,明年春天都给我搬出去。袭人岂不知宝玉离了大观园的姐妹便活得无味,离了黛玉更受不了,但她为了防范坏了宝玉名誉的风险,这些便顾不得了。
王夫人受传统文化教育太深,以为袭人这样识大体的女子,必然也是拿一番堂皇正经的大道理来劝谏儿子的,所以,她根据袭人在她面前的表现,这样在贾母面前表扬袭人:那袭人也是死劝的。袭人才没有那么教条呢。
当然“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的后面,还有对“谁知公子无缘”命运捉弄的感叹。袭人的用心全然白费,到最后还是嫁给了唱戏的琪官蒋玉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