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天水围。
三个月前香港电影节开幕时我写过一段文字,如今重读不禁脸红。自问性格乖张,自大的时候多,脸红的时候少,但这次,真的红了。
脸红的理由是看见《天水围的夜与雾》的海报而猜错了情节。该片当时被选为开幕电影,海报上,红男绿女,各露了半只手臂半只小腿,气氛有点诡异却又有点魅惑,所以我说,看见海报,我最期待欣赏许鞍华刻画色与情。
当时我其实不知道该片是否跟情色有关,只是一看见海报上躺卧于床的那位女子和坐在她背后的那位男子,加上戏名的那个“雾”字,心头立即涌起一阵酸凉的潮湿,主观地相信,这样的沉郁气氛一定是关乎男女情欲的;或许倒过来说,有了这样的沉郁气氛,怎么可以不说男女情欲呢?太浪费了如果不说,在天水围,在这闷热的湿地边缘,唯有情欲,足可永生。
所以我表达了私密愿望,希望看见许鞍华的镜头下,有缠绵,有爱恨,有着无法言说的激烈的“肢体语言”。
原来这真的只是我的私密愿望,自作多情。《天水围的夜与雾》只有爱恨而没缠绵,“肢体语言”倒是有的,但又不是亲密的肉帛交缠而是恐怖的血肉横飞。许鞍华在此说的只是一个暴烈的悲凉故事,香港男娶了大陆女,你说爱嘛也绝非完全没有爱,但当爱无所得时便立即倒转过来成为最伤痛的恨。善男子善女子就在爱恨之间纠结难分,结果是同归于尽连带善孩子亦无辜受累。在许鞍华的电影里,天水围如同一座孤绝围城,当你逃不开它,它便张开大口将把你吞进胃里,最后吐出的只剩骨头。
然而许鞍华终究不是杜琪峰,当她说孤绝,她是不会绝到底的,她仍然尽力在孤绝里圈出一些空间渗入一些温情注入一些希望以及营建一点点卑微的乐观,因此在她的电影里反复出现一些善良的脸孔,包括员警包括社工包括邻居包括管理员甚至包括远在内地乡下的亲戚故旧,他们通过不同的方式付出了不一样的关注。只可惜,或由于不幸的误解,或由于无谓的自尊,关注不一定能被接受,故亦阻止不了仇杀血腥的涌流洪爆。
但也正因用温情打底,许鞍华镜头下的血腥悲剧给人的最强烈感觉总是,嗯,怎么说呢,应该不是恐怖震撼而是遗憾惘然。事情总是这样的,愈是有血有泪,愈令人惋惜生命中的错过与无奈,如同阅读《半生缘》,曼桢和世钧明明是相爱的呀,怎么偏偏向左走向右走没法靠拢亲近没法相伴到老,个中有玄机,没人能洞悉,唯一能说的仍是那句老话“我们回不去了”,我们注定在怅然里度尽余生。是的,许鞍华的电影总有那么一股怅然怆然,仿佛不管在说什么故事其实都只是在说关于遗憾的永恒故事。许鞍华是如假包换的张爱玲的好读者,或,好学生。
《天水围的夜与雾》是好看的,而且应该与《天水围的日与夜》合着看,次序无所谓,两片情节没有相连,也反正说的都是人间遗憾,只不过一出拍得稍为明亮而另一出拍得沉溺灰暗。可是,我仍建议先看后者,因为导演始终是先拍母与子然后才拍男与女,在“日与夜”的世界里,天水围或是红尘滚滚或是漠漠无声,而当夜雾降临,红尘忽然似血,无声暗藏悲鸣,天水围变成鬼雨连绵的空间所在,人在其中,无所逃逸。
于是两出电影便似互有指涉关系,如同太极阴阳,各有黑白,各有渗透,许鞍华用影像呈现了香港极北的一团混沌。当步离戏院,我们如同刚刚去了一趟天水围,心底夹杂温暖与憾意,那是一股说不清楚的暧昧,也让我们更期待许鞍华的下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