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在黑暗中呆多久(1)

作者:朵渔  

在过去的一篇短文中,我表达过这样一个意思:`70后是“被吓破了胆的一代”,他们集体呆在上一代诗人为他们制造的阴影中却不敢反抗,在“影响的焦虑”下无限期地延长着自己的学徒期。然而在过去的短短一两年中,在某些契机的促合下,`70后诗人大面积地爆发了,并表现出充分的成熟与自信。  

那么,这一现象能否用来概括说明更新一代的诗人——具体说就是随着网络的发展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的“网络诗人”?答案是不言自明的——这完全是两回事。这些人大多没有`70后诗人独自在黑暗中探索的潜伏史和学艺期,他们几乎是在踏上诗歌网站的第一步始就开始确立自己的“诗人”身份的。对于那些时常挂在他们大学写作老师嘴边的人物,他们在网上得以直接与之交流、交手,甚至相互谩骂。他们用自己的一套“网络江湖”规则将老诗人们在传统印刷物中所积累起来的“身份资源”消解殆尽。  

在一个个网络诗歌论坛上,这些新面孔是以“天”为单位快速出现的,网络催生了更多的写作者,很多作者都曾坦言自己“半年前开始写诗”云云。巫昂有个说法,论坛成了“新兵培训站”,很多诗歌写作者在经过网络诗歌论坛几个月的“摸爬滚打”与“称兄道弟”之后,迅速便找到“诗坛”,或组建起自己的小组织,或打通了通往成名的“地下通道”,就像通过“新兵连”生活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转变了身份,成为“合格的一兵”分配到各连队,重新等待成为“将军”的机会。  

“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在某种程度上我认同这句话。但一个不可忽视的基础是:你首先是一名合格的士兵,然后再梦想成为将军。但现在很多人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成为将军的梦想”已经冲晕了头脑,他们没学会打枪就上了战场,没见到敌人就准备欢庆胜利,没班师回朝就已经要求封官许愿,——没写几首诗就已经“代表作”一大堆,奖项一大堆!这个世界天才并不多,但恰巧所有的天才都上网了,都写诗了,我们现在也只能这么来理解。  

我不怕被人指责为“保守”“妒忌更年轻的一代”,我宁愿多一些打击也不会学着“捧红”一个初学写作者。因为我看到,网络诗歌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建立一个开阔、自由交流的平台,促使新人的大面积成长,同时,太多的“垃圾”也会使花园成为垃圾站,会产生“劣币驱逐良币”“苍蝇驱逐蝴蝶”,到那时,就不会再有人说“良莠不齐是诗歌的常态”这种鬼话。于坚说网络是“民主生活培训站”,可惜太多的人拿民主当撒泼,拿自由当无赖。当越来越多的新写作者,当他踏上诗歌论坛的第一脚,发现踏到的是一堆狗屎时,他不但会随地吐痰,而且会在有人或背人的地方随地大小便;而如果他踩下的第一脚恰恰是一朵鲜花,那么,他的第二脚就应该是我们期待中的轻抬轻放,小心别再踩死了蝴蝶。  

现在的情形是,不但踩死了鲜花,连蝴蝶都飞走了。飞哪里去了呢?又飞出了网络世界,重新飞回到黑暗中去了。我三年前开始上网时结识的一批写作者,有几个人还会经常性地泡在网上?几乎没有了。更多的只是偶尔来看看,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隔墙有眼”,看看热闹而已。  

网上的发言就是这么一种情形:你说的太多,他便说你是个傻B;你不说话,他便说你是在搞阴谋,说你阴险;而在我看来,那种恰如其分、八面玲珑的发言,才真正见出人格的卑下。敲哪家门,打哪家狗,很多写作者甫一入道便分得清清楚楚。一些资深写作者或是为了积累网络江湖地位,或是为了活跃自家论坛的人气资源,一味吹捧,“某某后第一诗人”、“请选几首传到我的邮箱,我准备用”等等。我想,年轻写作者的成长不是靠一两句肉麻的“鼓励”或提供某种“机会”就可以的,更多的还需要真诚的批评和自己不懈的摸索。网络太快了,太直接了,初学者可以很快进入诗歌现场,避免长时间在黑暗中摸索,或少走弯路。但太快有太快的问题,应该属于黑暗中的时间,现在省掉了,以后是要加倍补偿的。我不相信诗人的成长会有“加速度”这回事。  网上的新作品呈现出了太多的即兴的一面,太多的飘忽与伪激情,“为赋新诗”式的激情,以及太多的嬉皮状与痞子相,太多的仿作,太多的形式感的东西。在“诗江湖”上,我们读到了多少“下半身”,又读到了多少“非非”(是否应分为杨黎的“废话非非”和周伦佑的“红色非非”呢?)!以为写写与女友性交就是“下半身”,一味地琐碎与平淡就是“非非”,真是天大的误会!一年多来,网络诗歌论坛的确推动了“下半身”,丰富了“下半身”,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消解了“下半身”。而“废话非非”呢(或者一些人命名的“橡皮写作”)?用另一个源头的“非非首领”周伦佑的说法是:“或者旭日临窗的悠闲心情,或者东篱南山的闲逸之境,以最小的作为参照,用竹子扫一些月光,对着桌面上的一点灰尘出神,把墙壁上的一点墨迹缩小或放大,如此等等。真心诚意的渺小。”对于那些意志羸弱、模仿做作、没有大智大慧的“伪非非”,这样的棒喝不是恰如其分的吗?  

如果说`70后曾经是被吓破了胆的一代,那么,更新的、在网络上成长起来的一代(并非专指一些人命名的“80后”)则是“无畏的一代”。而诗歌绝不是一项“无畏的事业”,在很大程度上,它是需要心有所“畏”的,对语言之畏,对前辈大师所制造的阴影之畏,甚至对诗歌作为一种手艺的畏惧。`70后一代成熟的诗人,往往在其“成名”之前,大都有着六七年的学艺史,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时期”,一个人在地下摸索,走错了路再返回重来。很多在网上一出现就出手很高的诗人,往往就属于这种有着充分的“黑暗历史”的诗人。这一段时期不是被浪费掉了的,很多人因此而找到了作为一个诗人的“手艺上的秘密”。评论家徐敬亚曾说过一句话,一个好诗人的标准是什么?一要看他的活儿好不好,二要看他活没活到份儿上。这两点,对习惯于网上生活的一代写作者,应是有所教益的。一位西方的大师里尔克在评价另一位西方大师罗丹时说,罗丹年复一年地将自己作为一个学习者和谦恭的人,一个初学者,“只有他的劳动与他对话”。经过多年寂寞的工作,他终于推出了一部作品,然而公众的回答是否定的。于是罗丹再一次把自己关闭了13年,直到打磨出《青铜时代》。“他的作品之所以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是由于它成熟以后才来到世界上的,似乎不再作为一部成长中的作品请求对它的认可,而是作为成功的现实,它存在于那里,人们必须考虑它。”这就像大侠出山一样,人们只看见了他手中的剑,却忽视他身后的那段山中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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