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伢子急着想分辨,润芝使了他个眼色。
“么子书啊?……哪里有么子孙猴子的书?……润芝,你有吗?”邹先生如坠入五里云雾中,镜片后那双混浊的眼威严地逼住润芝,他一眼瞟见了润芝桌上的一本《西游记》,冷不防拿起书,在田少爷面前扬了扬,“是咯本杂书子吗?”
田少爷泪眼婆娑,哽咽着点了点头。
“黑猪!蠢猪!害得我半天都冒明白过来,咯是《西游记》,写孙悟空、唐僧、猪八戒和沙和尚去西天佛国取经的书!”邹先生对田少爷一阵训斥。
润芝噗嗤一声笑起来,其他学童也跟着一阵哈哈大笑。
“笑么子!”邹先生强忍住笑,厉声说,“润芝,你呀,看咯号杂书子,还打人!阿公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他高高扬起竹篾片朝润芝头顶上抽去,但没落下,停在半空中。
“先生,你莫打我,是他先惹祸打了牛伢子,”润芝语气平和地说,“我才来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好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在我学堂里闹事,你还一本正经有理?!润芝呀润芝,你小小年纪,调皮捣蛋戳得天下,我一生教书教了几十年,教过的细伢子不少哒,才碰到你咯号斗霸角色。”邹先生的竹篾片最终还是息事宁人收在他的腋下,哗啦啦翻了几下《西游记》,露出一脸不屑的神色,“润芝,咯号杂书子,你喜欢读?……要想当圣贤之徒,就得读圣贤之书,不要读咯号杂书子!”
“先生,咯号孙猴子的书比你的正经书有味得多呢。”润芝扬起一张怪模怪样的脸,滑稽地一笑。
“你还回嘴斗霸?!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先生骂润芝是绝对不骂猪啊狗的,他毕竟对聪明过人的润芝有些许喜欢,“润芝,你要想省了阿公咯餐打,我出个对子给你对对,试试你的钢火,要是对不出啊,就别怪我阿公的竹篾片打手心。”
“那我试试看。”润芝狡黠地一笑。
“你传神听哒,”先生清了清嗓子,捏腔拿调说,“出边是:‘濯——足’。”
润芝聪慧的眼珠一闭,默了默神,睁开眼,脱口而出:“对边是:修——身。”
先生古板的脸没有半点认可的神色,刁钻地另说了一个出边,“牛——皮——菜。”
“……”润芝沉思着,不停地摸着脑壳。
“润芝,你想不出来了吧?”先生摆出一副嘲弄的神态。
同学们的眼一会看着润芝,一会看着先生,田少爷抽泣了一阵后也幸灾乐祸傻笑了一声。
润芝清澈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想起了韶山冲象牛伢子一样的穷人家里用来充饥填肚的一种野菜,脱口而出:“对边是:马——屎——苋。”
“好 !”课堂里一阵掌声,是牛伢子起先鼓的掌。
先生铁青的脸还是没半点赞许的神色,“好是好,润芝,你今天读的书背得?”
“先生,大家背书是今日背昨日的书,明日背今日的书,咯是你先生定的规矩,只有我不相同些,要提早背是啵?……不过,我今日的书还是今日能背。”
“背得就好,背得就好。……润芝,上来背。”
“先生,背倒可以,”润芝顽皮地说,“我要坐着背。”
“放肆!”先生的脸陡地严厉了几分,“大家背书都是到我桌子边,背对着我规规矩矩站着背的,咯是孔圣人留下的规矩,你何解不站着背呢?你发狠斗霸就是!”
“先生,你何解不站着听呢?你坐得我也坐得,我冒斗霸!”
先生的脸气成了猪肝色,额上条条青筋蚯蚓般暴起,他尽量克制着,盘算着为自己找台阶,“好,算你狠,咯回只要……只要你背得也……也破个例……嗯,嗯,好,好,你背吧。”
润芝背诵如流,先生镜片后浑浊的眼睛看到的是润芝一张翕动迅疾的嘴,还有田少爷一张气歪了的脸。
“润芝,今日你背书背得好,阿公就放你一马,原谅你算哒,今后再莫闹事哒!”先生说着,走到自己的卧房里,取了块罗布手巾,打了盆清水,洗了田少爷和牛伢子两张黑脸,先生又骂开了,“你们两个猪变的,想当黑面雷公啊!”
到了午饭时分,南岸私塾附近的学童一窝峰拥挤着下楼往家跑,离家远的学童纷纷把早晨上学时带的饭菜端上课桌来就餐。
田少爷家的丫鬟在放中午学之前,早早地提来了饭菜,在课堂外边逗游,直惹得田少爷毫无心思读书,绿豆大的眼珠老是往门外丫鬟身上滴溜溜过不停。一等先生宣布放中饭学,他朝润芝、牛伢子撇撇嘴,挑衅地扬了扬拳头,从丫鬟手里接过了饭篮子。
润芝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右手也扬了扬拳头,露出一副比试比试的神态,左手拉牛伢子离开课桌。
“石三哥,你走吧。”牛伢子苍白的脸虚汗淋漓,伏在桌子上不动。
润芝关切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牛伢子,你何解啦?是病了啵?”
“冒呢,冒呢。”牛伢子伏在桌子上晃脑壳。
“牛伢子,回家吃饭呀你。”润芝一脸疑惑的神色,关切地说。
“他屋里冒饭吃,饿晕哒。”旁边一位同学快嘴地插言。
“是吗?”润芝身子一震,鼻子一酸,转身慢慢离开了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