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满秋山,白云卷风寒,斜阳残照扁舟远。涉江落魄载酒歌。声零落,响空弦。
十里杨柳岸,杏林笼寒烟,几多梅花发窗前。明月故人玉笛横,都做了,浮生叹。”
山洞外隐隐传来一阵叹息,声调豪迈悲凉,又带着几丝无奈落魄之情。初彤被那声音惊醒,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寻着声音望去,只见云映淮坐在离洞口不远之处,对着月光把酒长叹。
初彤听了片刻,暗道:“小相公定是因为沉冤未雪,心中不痛快,他平常内敛惯了,在我面前倒是从来不讲,却大半夜的抱着酒坛唱歌,我且过去给他宽宽心。”想到此处悄悄走了过去,在云映淮身边坐了下来。
云映淮看了初彤一眼道:“吵醒你了,对不住。”
初彤笑道:“你是我的小相公,有什么对不住的?”说罢便取过云映淮手中的酒坛子,喝了一口。
云映淮听初彤如此动作,不由一愣,紧接着脸上有点发烫,干咳了一声,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自初彤那晚在瀑布旁表白之后,他们二人已在山谷中住了几日,伴着清风明月日子过得倒也惬意。那一日云映淮虽只字未说,只将她搂在怀里静静站了半晌,但从那以后却待她却比往日更亲近了些。但初彤向来得寸进尺,便“小相公,小相公”的将云映淮唤上了。云映淮自是有些发窘,但张了张嘴,看着初彤笑吟吟的模样,硬生生把纠正的话咽下了肚,初时听着初彤唤他还有点别扭,但后来竟也习惯起来。
初彤睁着圆亮的眼睛看着云映淮道:“小相公,你是心里不痛快么?刚才吟诵的那个诗词都有点悲戚戚的。”
云映淮笑道:“没什么,只是酒喝多了,想起来以前的事,所以便随口说几句罢了。”
初彤双臂抱住云映淮的胳膊道:“小相公,我知你有心事,你定是忧愁自己的冤情,不知何日才能昭雪。前几日见了你祖师爷的尸骨又开始思念你师父……我说得对也不对?”
云映淮的秋水目在初彤的小脸上转了一转,微微一笑道:“算是对了。”
这一笑在月光下恍若冰山融雪,清莲初绽,初彤不由看得有点发呆,直眉瞪眼道:“小相公,你长得真好看,我便是天天看都觉得看不够。”
云映淮不由噎了一噎,迅速移开目光,脸上虽烫,但仍做淡然状,呵斥道:“你这小丫头怎能这般口无遮拦?”
初彤瞪大眼睛道:“我称赞自家的相公,口中还要设什么遮拦?”说完伸出小手扳过云映淮的脸,嬉皮笑脸道:“小相公,那我呢?我长得好不好看?你愿不愿意日日夜夜看着我呀……咦?你的脸怎的这般烫手?是不是感了风寒?”
云映淮登时大窘,只觉对着这小丫头简直比对着千军万马还难,他一把拉下初彤的小手,神色狼狈道:“你再这般胡说八道,我就点你哑穴了!”
初彤心中大乐,暗道:“小相公怎的跟大姑娘一样爱羞?倒是好玩得紧,老子再调戏调戏他。”于是双手反握了云映淮的手道:“小相公,你赞我一句又不会掉块肉,你说你说,我到底好不好看呀?”见云映淮不语,便晃着他的胳膊,身子扭来扭去道:“江湖大侠就应该痛快利落,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你扭捏个什么,快点说嘛!”
云映淮有些傻眼,他一向淡然惯了,为人又颇有威严,即便是先前也曾尝过情爱滋味,但言谈间也只是略微调笑而已。初彤性情如此之奔放,脸皮又如此之厚,云映淮一时之间难以适应,如今被女子缠着耍赖撒娇也是破题头一遭。初彤这顶“江湖大侠”的大帽子扣在他头上,云映淮终于被缠不过了,只好垂着眼帘,微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初彤登时眉花眼笑,立刻凑过去在云映淮脸上“吧唧”亲了一口道:“小相公,你那么说我真开心。”
云映淮又是一呆,摸着脸低头向初彤看去,只见那小丫头看着他笑语晏晏,一双寒星目中闪闪含情,竟有说不出的娇美喜人。云映淮情思一荡,冲口而出道:“你今后万不能再这样对别的男子!”说完之后才觉得有些尴尬,忙低下头干咳一声掩饰。没想到初彤却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是自然!你是我相公,我若再如此对别的男人,那岂不是给你戴了绿帽子?”说完又贼眉鼠眼的将脸凑过去道:“小相公,你也亲我一下。”
云映淮再次傻眼,初彤见他神色窘迫羞涩不由心中暗笑,但脸上一本正经道:“堂堂江湖大侠,就应敢爱敢恨,快,快,赶紧亲我一下。”
云映淮面无表情的看了初彤半晌,突然伸手“啪啪”点了初彤的睡穴。初彤眼睛一闭,迷迷糊糊的倒在身边温暖的怀抱中,进入沉睡的最后一刻,清冽的男子气息抚上他面颊,好似有柔软的唇印在她脸上,初彤心中暗道:“我这小相公还真不是一般的骚包……”还没顾上高兴便睡了过去。
云映淮看着初彤的睡脸,嘴角竟微微扬了起来,一股说不清的情感在胸口奔涌起来。他只觉又甜蜜又感慨,他定定的看着初彤,抱着她的双臂竟在不知不觉中越收越紧了。
第二日,云映淮劈了几棵大树做成木筏,待他内伤逐渐痊愈后,每日数次进水洞中寻找出路。那水洞极深,交错绵延如同地下迷宫一般,其中有一路却通向一处山坡的小洞,云映淮凭借地图摸清了出谷的路线,而后便带着初彤离开了天虞山。出谷之后,二人在附近的集市上换了衣裳,买了马匹等物,休息了几日便朝南燕而去。
初彤自谢府出来,一路上身重剧毒又三番五次遭人追杀,天天惶恐不可终日,但此番去南燕有武功高强的心上人陪伴,游山玩水,恣情谈笑,兴致格外好了起来。云映淮原先只觉初彤满口胡言乱语,现在心境转变,反而觉得这小丫头妙语连珠,与之同行趣味横生,竟一点都不觉着寂寞了。
两人在路上行了两个多月,这一日便到了南燕境内的临州。此时已经晌午,二人在城里寻了一家饭庄,随便点了两个小菜。吃了片刻,云映淮抬头道:“出了城郊那片树林再走半个时辰便可到连云山,云顶门的总门便设在那里。如今我冤屈未雪不能回去,但门中有我一位极尊敬的长辈,叫石友亮,他是我师父的挚交好友,我带你到他的住处,他必然会好好照顾你的。”
初彤听罢立时瞪圆了一双眼睛,奋力咽下口中的包子道:“不好!你不去我也不去,你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上回在谢府你便将我一丢便是几年,我现在定要时时刻刻盯紧你才是。”
云映淮一愣,然后微微一笑道:“只是让你在云顶门小住几日,我办完了事便过来接你。”初彤低着头撇了撇嘴,云映淮见她神色委屈,便轻声道:“我去查探师娘的下落,不知前方有何凶险,你不会武功,我只怕到了危急关头不能时时的护你周全……”
初彤见他眸光柔和,隐隐闪着关怀之意,心里不由暖了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只见饭庄之中忽然呼啦啦涌进十几个官差,为首的三四十岁,容貌尚算平常,但左颊上一道伤疤给整张脸平添了几丝彪悍。那人一进门便高声嚷道:“掌柜的,快上些饭菜来,爷们赶时间去送信,没工夫瞎耽搁。”说罢便带着人大喇喇的坐了下来。
初彤扭头悄悄瞄了那人几眼,云映淮近身低语道:“他们是皇上御用的八百里快骑,定是南燕的州城府县出了什么紧要的事,所以才让他们风尘仆仆的加急送信。”
初彤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映淮轻笑一声指了指为首之人的腰带道:“他腰上拴的是可在皇宫之中行走的令箭金牌,你再看这群人全做御前侍卫打扮,这便不难猜了。”
初彤吐了吐舌头道:“我的娘唉,不知是什么要紧的公文,竟然让十几个人一起去送,也算是个大阵仗了!不过也未见得是什么紧要的公干,不是有首诗说‘红尘一骑妃子笑’么?讲的就是皇上的小老婆想吃个荔枝都能让人八百里连夜兼程的送过来,兴许今日那差役送的就是皇帝写给小情人的情诗!唉,当了皇帝到底是不同啊!”
云映淮听了这一篇话不由一怔,他又看看初彤怅然的神色,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些许。
吃罢饭二人便匆匆启程,行了半个时辰便进了城郊的小树林。这一片林子颇为茂盛,大树遮天蔽日,挡住了头顶的骄阳。走着走着,云映淮突然将马一勒,皱着眉停住不动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就在此时,初彤忍不住惊呼道:“血!那边有死人!”
云映淮听罢立刻翻身下马,朝初彤指的方向奔了过去。只见地上倒着七八具死尸,血流成河,明显是新死不久,断臂断腿就散落在一旁。云映淮走过去翻过一具倒地的尸体,在看清楚对方脸的一刹那,他不由怒喝一声,紧接着森然杀气已从全身涌出!
初彤吓了一跳,她从马上蹦下来,凑过去向那死尸望了一眼。那是个六十出头的老头,表情扭曲,双目直瞪,嘴巴大张,表情看上去分外恐怖。云映淮咬牙道:“此人是我云顶门惊虹堂的堂主白勋!”
初彤“啊”了一声道:“他,他怎么死得那么惨?莫非是云顶门之中出事了?”
云映淮站了起来,面沉似水的朝前走去,初彤便牵了两匹马跟在云映淮身后,一路上又陆陆续续的见到几具死尸,云映淮每看一处,身上的戾气便添加一分,但周身的气势却愈发沉凝。初彤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但一双大眼睛却警惕的左顾右盼,心中连连叫苦道:“娘哎!这地方死了这么多人,刚刚定然是有场激烈的打斗了!若是强敌此刻尚未走远,那我和云映淮的处境岂不是大大不妙?”
云映淮双唇紧抿,他翻身上马看了初彤一眼道:“随我走!”说罢一夹马腹便策马狂奔而去。初彤忙催马跟在云映淮身后。两人疾驰了一阵,来到半山腰一处建造威武的园子旁,只见那园子大门四开,院内倒了数条死尸,血流成河。
初彤睁大眼睛,面露惧色道:“这……云顶门难道被人灭门了不成?”
云映淮跳下马迈步走了进去,初彤忙追了上来,抱住了云映淮的一条胳膊。两人走了几步,忽听前方隐隐传来了打斗声,云映淮转过身对初彤道:“不知前方有什么危险,你在这里等我,若是情况有变,你马上骑马逃命,万不可在此地久留。”
初彤点点头对云映淮道:“你多加小心,若是碰到什么厉害的大恶人千万不要逞强,赶紧逃命才是。”
云映淮迈步往前走去,初彤悄悄跟了云映淮走了一阵,待到打斗声清晰了,她左顾右盼看见一棵大树,便抱着树身爬了上去,坐在一处枝丫上,居高临下的向远处张望。只见前方的庭院上站了一百多人,个个手执利刃,神色凶悍。其间有一个年轻人正与一老者挥剑打斗,那年轻人本已身染鲜血,此时更显疲态。那老者体态痴肥,眉眼极小,他一边打斗一边高声喝道:“石友亮,你还要在渺云馆做缩头乌龟不成?你若再不出来,你的宝贝儿子便要做我剑下亡魂了!”
他话音刚落,那围观的人哄然大笑,纷纷道:“‘南燕第一快剑’‘清风徐来’的招式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年轻人听罢不由大怒,挥剑便朝那老者砍去,那老者“哼”了一声,当即飞起右腿,直踢他右腕,身子高高跃起,力刺他左臂。年轻人手腕抖动,那招式极其精妙,明明已是力劈华山之势,但剑锋一摆却偏偏朝左下方刺去,遮拦进击,尽自抵敌得住。
老者不由赞了一声:“还有两下子!”说罢招式再变。一把捉住年轻人左臂,右手执宝剑刺向那人大腿。年轻人忙用剑相挡,此时那老者忽然松开左手迅速击在那年轻人的胸膛上,紧接着便握拳砸年轻人的腿骨。这一拳用了十成的力道,若是硬生生的挨了这拳,这条腿怕就要废掉了。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暴喝:“住手!”这声音用了极深厚的内力,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云映淮掠过众人跳入场中,拳头快如闪电直取老者面门。那老者大吃一惊急忙闪开,云映淮趁势将那年轻人救下,连连后退几步,沉声道:“一清,你没事吧?”
此时初彤也看清了那年轻人的长相,心中不由一怔,原来那人正是在金阳王府中与其妻楚月痛骂桃源七贤的石一清!
石一清看到云映淮不由大喜过望,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失声道:“门主!”但这一声门主喊完,又觉得不妥,原来云映淮当日离开云顶门时已经立下重誓,不查清师娘下落,洗刷不白之冤,便永不再回云顶门,所以这一声呼唤后又生出几分尴尬。
云映淮从天而降,众人仿佛炸开了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神色均惊疑不定。 云映淮扶着石一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石一清道:“霁风堂堂主沈展扬和奔雷堂堂主张桓强联合叛门!他二人勾结外人欲夺门主之位,事发突然,况且是祸起萧墙,所以折损了好多兄弟,这两个叛徒趁人不备取了白堂主的性命,现在只剩下我爹带了一些人退入渺云馆苦苦支撑!还请……还请门主定夺!”说罢以极小的声音对云映淮道:“渺云馆里只剩下三十几个受伤的弟兄了,我爹还受了严重的内伤……我已让楚月到云顶门的分门和同花会去搬救兵,只盼着我能撑上一时片刻……还好门主来了!”
那老者冷笑一声道:“门主?这欺师灭祖的败类已不是云顶门的门主了!云映淮,如今你竟然还有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