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喜欢在深夜的宿舍里讲鬼故事。
周围一片寂静,暗淡的月光朦胧地照耀着排得整齐的床铺。同学们都睡着了,忘记痛苦般安然呼吸。有几张床是空的。
尽管违反学校的校规可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但是能在深夜里聊天却是我们难得的余兴节目。
反正查房老师不会再来,即使我们背地里说老师们的坏话也不会被逮到。
我们总是很放心。夜里十一点之后,这里便好像成了我们的小世界,不存在暴力、虐打,白日的恐惧和不安全然消失了,甚至我们会忘却身为特殊儿童的自卑。
因为此时此刻,人间没有歧视。黑夜能摧毁一切,白天却催生所有。
我们盘着腿,坐在阴凉的地板上,围成一圈。
我紧紧抱住身体,但我的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我从小就怕听鬼故事,我相信世界上是有鬼的。鬼是什么样子的呢?电视里的鬼都是面目狰狞、吃人噬血的。它们法力无边,能随意移动物体,还会突然出现在你的身后,用长长的指甲捏住你的肩膀,再伸出黏黏的舌头,一圈一圈地绕紧你的脖子……
但那些鬼只生活在虚构的电视里。
而这只鬼,就在我们身边!
小胖讲故事的声音阴森森的,他幽幽地说:“小强死后,我们学校便开始出现怪事了。譬如说,东西突然不见了,黑板上出现怪字……反正呀,是小强的鬼魂在作祟。他是枉死的啊,所以不能投胎,没办法,他只好又回到学校。”
“骗人的吧?”我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道。
“谁说我骗人啦!三水妹,你刚来不知道,前些日子曾校监还特地请了道士回来作法呢。”
“那小强被道士收服了?”小宝也很紧张,但脸上还显得兴趣盎然。
“对呀,我看到电视里的道士都很厉害的!”常健康说道。当他坐着时,看不到他有什么缺陷,但他要站起来,得有人扶才行。
在这所学校里,再残疾的人也会找回一丝自信,毕竟,这儿大家都一样。
小胖不屑常健康所言:“厉害个屁!那个道士连小强也搞不定!他说小强的怨气实在太重,所以,他也只能将它封在厕所里。只有在夜里十二点之后,小强的鬼魂才能出来。”
“厕所里?男厕还是女厕呀?”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
“谁知道?”小胖耸耸肩。
“呀呀呀呀呀。”哑妹打着手语,试图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过,我们一个人也没看懂她想说什么。
矮仔懂一点儿手语,他说:“哑妹好像说,小强是男的,应该在男厕。”
哑妹马上点点头,表示矮仔说的话完全正确。
“这可不一定哦。”小胖说道,“小强生前就是个小色鬼,说不定他夜里会溜去女厕呢,反正你们谁要是夜里十二点钟以后还敢去厕所就得小心了……嘻嘻嘻——”
语句末尾,小胖故意加上阴邪的笑声,这更让我遍体生寒。
不幸的是,我的腹部突然涌现轻微的尿意。我想尿尿了。这真令我啼笑皆非,为什么偏偏在小胖讲完鬼故事才想要尿尿呢?我看了一下时间,刚好是十二点。外面夜色正浓,摇曳的树影像邪恶的黑暗使者,无声地审视着宿舍。
如果现在去厕所,肯定会碰上小强的鬼魂!
那里的某个角落里肯定站着一个血淋淋的小孩,他形貌骇人,声音哀怨地诉说着:“我死得好惨!好惨啊!”
越想越恐怖,越恐怖就刺激着更多的尿意聚集在我的膀胱。我强憋着,心里说服着自己别去想尿尿的事情。我成功了一半,我终于睡过去了,可是到了半夜,我又被憋得醒过来了。
我知道自己不得不去厕所解决问题了。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周围一片漆黑,细碎的寒意找空间生存下来,阴影中谁咧开了狰狞的血盆大口……我竭力地稳定心神,但是恐惧依然一波接一波地袭击过来。憋久了的膀胱几乎麻痹了,动一下都像要胀破似的。
“小宝,小宝。”我喊对面床的小宝。
让人夜里陪着去撒尿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更何况我是女生,但这种时候我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了。我爬下床,使劲儿推了几下小宝。小宝睡得很死,最后也只是转了转身,继续沉睡着。
看来我只能一个人上厕所了。这挑战着我的勇气极限。
借着模糊的月光,我慢慢地向门口走去。由于难以在黑暗中看清宿舍里的摆设,我好几次碰到了谁的床头或床尾,倒也没把别人吵醒,只是我的小腿被撞得很痛。好不容易,我才摸索到宿舍门口。
走廊上没有亮灯,望出去,走廊尽头的厕所里却投射出一丝亦青亦白的灯光。
寻着那幽淡的光源,我很快走到了厕所门口。
左边是女厕,右边是男厕。
平日去厕所时,我总会好奇地往男厕所里看上一眼。当然,男孩子也会这样做的。这无关色情的问题,只是一种对异性属地的好奇罢了。不过,由于建筑结构的问题,我们所看的只是一堵墙,以及两个水龙头。墙后面才有隔间,或者便池。
这时我没敢再看男厕一眼。我的脑子里总想着小强的鬼魂也许就在男厕所里徘徊。这种念头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大脑皮层,我觉得有一股寒意聚集在我的下腹或者骨盆中,如此浩荡凌厉,快要把我整个人都吞噬掉。
我的脚哆哆嗦嗦地迈进女厕,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男厕门口窥视着我的背影似的,我的背脊一阵发凉,我赶紧走进了女厕。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根本没有鬼……
女厕里没有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随便挑了个隔间,便钻了进去。
我蹲在便池上,脱下裤子的屁股凉凉的,好像有一阵阵阴风直从下面吹上来……
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人一旦处于恐惧的环境,便不免疑神疑鬼起来。
我记起曾经听说过的白厕纸红厕纸的鬼故事。话说有个女生夜里上厕所,方便完后却发现厕纸用完了。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突然从门口伸进来一只苍白的手,有个声音问她:“你是要白厕纸?还是红厕纸?嘻嘻嘻——”
幸好,这里还有厕纸。我紧张地看向卷纸筒,发现那卷还剩很多的厕纸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直没出现怪异的情况,但我觉得有必要速战速决。我方便完后,马上提起裤子。
然后,出现了——
隔间门打不开。这真是一件怪事!因为隔间只有从里面才能锁上,我很确定现在的门没有关,怎么可能打不开呢?
见鬼了!
我心里直发毛,恐惧一下子跳进了我的喉咙里。
我使劲儿推了推。结果,我发现隔间门裂开了一条门缝后又缓缓地合上了,好像门外有一股力量在顶着门,不让我出去。
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这一看简直让我魂飞魄散。
只见门缝下映出一双脚的影子!
有什么就在外面!
肯定是小强的冤魂!
我吓得连连退后了几步,我不敢出去了,手也从门板上缩回来。如果打开门,我就会见到“它”呀……但是,我也不能肯定“它”会不会闯进来啊!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舌头有些痉挛,像条快要死的蛇在口腔里蠕动。
那影子仍停在外面,一动不动。
我也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因为稍有差池,我都有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蹲在一角,已然忘记身处在厕所里面,周围散发着恶心的排泄物的味道。我不敢抬起头,谁知道有没有一个脑袋在上方盯着我呢!总之,只要我不出去,“它”不进来,我宁愿待到天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其实最多只过去了三分钟,但在我看来却犹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看起来,外面的“那个”似乎按捺不住了,嘻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被故意压低了,又长又尖。外面的“那个”在笑什么?难道要采取下一步的行动了?我的心倏地缩紧了,提高了警惕。
观音菩萨呀,别让这只鬼进来把我吃掉!
在我紧盯之下,门缝下的影子果然一瞬间跑掉了。
噔噔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我却丝毫不敢放松,生怕这只是对方的把戏,让我放松了警惕,而“它”说不定正在上方狞笑着偷窥我呢!
时间过去了很久,四周再没有诡异的动静。
我确定没有危险了,才敢战战兢兢地试着推了一下门。
开门的嘎吱声在这个空旷幽暗的房间里回响,我喘着粗气,也顾不上看清楚厕所里的情况,马上拔腿就跑。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样跑回宿舍的了。我中途摔了一跤,跌倒在别人的床上,重重地压在那小孩的身上。那个可怜的家伙被我弄醒了,他一定感到很害怕,因为他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我便已经跑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结果,第二天一早,有个小男孩脸青唇白地到处跟人说,昨天晚上他遇到“鬼压床”啦!
不用说,那只“女鬼”肯定是我!
那么,昨天晚上我在厕所里遇到的“鬼”又是谁呢?小宝听了我的诉说后,也觉得很惊讶。不过,他却很理智,有条有理地分析起来:“可能是小胖故意整蛊你的吧。”
“小胖?为什么会是他?不是小强的……的鬼魂吗?”
“我昨晚看到小胖半夜去撒尿了。”
“哦,什么时候?”
“不知道,反正我昨天夜里不知道被谁给推醒了。我刚醒过来,便看见小胖去厕所了。”
“哦,那很有可能是小胖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根据小宝的证言,小宝应该是被我推醒了。所以小胖是在我去厕所之后也离开了宿舍。真是这样,小胖就是那只“鬼”!怪不得我当时听到嘻嘻的笑声呢,这一定是他恶作剧的笑啦。
我们立刻去找小胖质问。小胖当然不承认,不过从他那伪装蹩脚的表情中我们判断出昨夜的“厕所惊魂”十有八九就是他所为。
妈的,真是个小浑蛋!差点儿把我吓得尿裤子了!
我和小宝回宿舍的途中,小宝在曾校监的办公室门口停了下来。当时办公室里没有人,门却是打开的。小宝鬼鬼祟祟地往里面看了几眼。
我们从没进去过里面,所以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
小宝似乎很在意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呢?”我紧张地问小宝。
他没有听到我的话似的。我望了望四周,没有察觉到曾校监的踪影。我不敢肯定如果曾校监发现我们俩在她的办公室门口鬼鬼祟祟,会怎么样想,又将如何惩罚我们。说实话,我对她手中那条教鞭已经很惧怕了,更别说她怒发冲冠时眼角下那颗黑痣。
这正是她希望得到的效果。曾校监就是要这里的人全部臣服于她,对她心生畏惧。她做到了。因为在她面前的只是一群毫无抵抗力的小孩。
“别看了!快走吧!”
逗留得够久了,我感觉曾校监会随时出现。
小宝根本没有听我的话,他居然朝里面迈出了脚步!
这让我大为紧张。他想干什么?这里面是曾校监的办公室呀!他难道不知道这样走进去的后果吗?
我拽紧了他的手。他的脚步停了一下。他回过头,脸上充满了期待。
“三水妹,里面……里面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从办公室里闪出来一个黑影。
汪汪汪的叫声把我们吓了一跳。
原来是曾校监的那只贵妇狗。它站在门口冲我们狂吠,只见白色的唾沫从它的嘴角淌下,那样子就像得了狂犬症。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又得疼上好几天不说,它的叫声更有可能把曾校监吸引过来。
小宝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拉着我的手很快跑掉了。当我们才跑回宿舍,便听见曾校监的声音从走廊那边传过来,好像在跟狗说话,没有发现我们的样子。
呼——好险啊!
“你刚才想干什么呢?”
我问小宝,有些生气。我觉得这小子做事越来越不计较后果了。虽然我能体谅他想家的心情,但是做事情不能一味冲动啊。
“电话。”他说着,脸上的期待并没有减退的迹象。
“电话?”
“是的,电话!”他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手舞足蹈起来,“办公室里有电话呀。”
“是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有些不解。
曾校监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机,而且是全校唯一的电话机,这不算什么秘密。
“我们可以打电话回家!只要跟妈妈说这里的情况,她一定会来接我走的。三水妹,你也可以打电话回家呀。我们都可以离开这里了!”
小宝越说越兴奋,我也被他感染了。
要知道,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谁能够理解我们的心情?我们是有缺陷的小孩,在社会上受到排挤。我们从来不缺少自卑,不缺少绝望,但同时我们也拥有希望。我们要离开这所地狱般的学校!
这种强烈的意志使我们将对曾校监的畏惧抛之脑后。
即使她是阎罗王,我们也决定冒一次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