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双双自杀(11)

【五】

那粘着血的素白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白色的幡,似乎随时会被那太过猛烈的风吹落下来。

齐筝全身冰冷,眯着眼看着远方,如孔不二所言,城外几里内没有一个人,更谈不上兵临城下。

他输了,输得那般绝望。

卿卿出卖了他,第二次。

手臂被吊着他的绳子勒到麻木,身体也僵着,皮肤被风吹得刀割般疼,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不知道人在这时是不是都会想起以前的事,就像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样,那些自以为不在意,或者从不敢去碰触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进自己的脑海。

他想起自己是书塾先生的独子,自出生起就在书塾里,还不会说话,却已坐在书熟里听着朗朗的读书声,嗅着书香,他第一句会说的话不是“父亲”,而是三字经的开头几句,所有人都说他是神童,他也不负众望,一路辉煌,直到攀到顶端,以榜首的成绩,被亲点了状元。

一切在他看来其实毫无悬念,因为在别人眼中辛苦不堪,需要十年寒窗才能做出的学问,对他来说都太过简单。

父亲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便是他要做的事情,然而他后来才明白,那些学问的确太过简单,真正艰难的,是为官之道。

为官之道太过精深,为官之道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它绝不像以前在书中所学,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对便是错,那是正邪混淆的学问,他起初真的不懂,懂了之后又无法接受。

要做清官,要顶天立地,要为百姓谋福,那是常记心间的准则,然而只是这样竟却是这么难。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红衣道人,混沌的双眼终于看到一丝亮意,他被朝廷派去镇压红衣社,最终却成了红衣社的四当家,清官之路太多艰难险阻,他那时想,就算沦为叛乱者又如何?至少红衣社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是顶天立地的,只要百姓好,他什么都可以做。

当时,他真的有些鬼使神差。

白日里,坐在太原府衙之内办着案子,与各类官吏周旋,谈笑间,似乎与这些人并无不同之处,然而出了府堂,他却亲手下令将一干在他看来是贪官污吏的人扫尽,逞心头之快。

太原在他手中竟然空前的繁荣。

然而待到这样的大好局面摆在他面前时,他心里同时又生出一股失落来,他毕竟是高中及地,皇帝亲点的状元,是堂堂的太原知府,朝廷命官,有谁知,此时得来的繁华不过是与匪类合污,并不光彩。

这样的失落日趋强烈,一直延续到被陈薇出卖,被押入大牢,如同梦醒一般,他并不觉得突然,只是觉得那是迟早的事。

一轮轮的刑法用过,威逼利诱,这统统是他用过的手段,此时反噬到他身上,他觉得身心憔悴,却并没有开口说出红衣道人的下落,因为他终究从心里尊敬这个人,即使他是自己暗自所不齿的匪类,更何况,他此时的身份在别人眼中就是叛党,谁还在乎他也是曾是朝廷命官?

牢中几日其实生不如死,就如同现在被吊在城楼之上,他不断的回忆从前,并不感慨,却有些麻木,无轮他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回想多少遍,得到的结果却都是一样的,似乎注定,他就该得到现在的下场。

直到那个人出现,穿着黑色的斗蓬,站在牢外,一双眼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他记得当时他这样盯着自己时,自己的身体没来由的发着抖。

那人给他指了一条路,供出红衣道人的所在,劝说他接受朝廷招安。

招安?听到这两个字,他眼前忽然一亮。

只要接受招安,匪就不再是匪,他们也不再是叛党,如果他现在的行为是离为官之路越来越远,那么接受招安是不是等于是又回到了正途,一切都可以光明正大?一瞬间他觉得全身都振奋起来。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供出了红衣道人的所在。

不想,那只是圈套,没有招安,没有正途,只有地狱。

五人被押往刑场,他心中有万分的苦痛与愧疚,是他害了红衣道人,是他的天真让自己成了不折不扣的叛徒,然而覆水难收,他后悔莫及。

想到这里,齐筝闭上眼,那记刀锋劈过颈项的“咔嚓”声自此从未在他脑中消失过,如梦魔般煎熬了他三年,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原因,他此时被吊在城楼上,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只是无尽的绝望。

刑场上,只有他得救,刽子手的刀被前来救他们的红衣社人打偏,他侥幸未死,而他曾有一段时间真的相信那是侥幸,直到他被不明原委的红衣社余众推举为主事,一统红衣社,忽来的一封信打破了他所有的侥幸。

原来是故意放过他的,那个人让五弟承担了叛徒的罪名,让他逍遥法外,不过是因为自己出卖红衣道人的把柄在他手中,他要通过他来控制势利庞大的红衣社。

如果,之前他觉得自己只是没有走正途,那么,自他收到那封信开始,他却已经完全掉进了地狱,且是无可奈何的。

当他取代红衣道人的位置,他更怕让所有人知道,他齐筝不过是个叛徒。

叛徒,他嚼着这几个字,牙齿咬住自己的唇直到流出血来,然后忽然的大笑,笑声却被呼呼的风声吞没,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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