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阑干(7)

万籁俱寂中,她听见有男子唤她:

“千绿——”

她顿时觉得全身血液都沸腾了,颤抖着转过身来:“尉迟……尉迟大哥?”

“嗯。是我。”

阿青的表情依然带着悲伤。他说:“我回来了,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可愿意跟我走?”桑千绿喜出望外。愿意愿意,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于是便跟着他,行走在蒙蒙的烟雨中,湿了衣裳,湿了鞋,可心情却是久违的欢喜。

目的地在城西一间清冷的客栈。

无人的大堂,他们面对面而坐。店家上了一壶滚烫的茶水。桑千绿不解地问:“尉迟大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阿青道:“稍后你就知道了。”

桑千绿丝毫不疑,喝了一口茶,便望定了阿青,似要将他的眉眼都铭刻在心底。可是,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看事物都出现了重影。接着右手一挥,碰掉了茶壶和茶杯。陶瓷碎裂在地的时候,她便也趴在桌上,昏厥过去。

这时,客栈的楼梯上款步走下来一个人。

约么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当壮年,却带着早生的华发。他问阿青:“你决定了么?”阿青咬咬牙,垂首作揖:“是的。”

——“是的,我决定了,尉迟先生。”

若是江玉楼也在场,他便会认得,那华发的男子,才是真正的猜心夺魂尉迟缙。这几个月,阿青走遍了大江南北,只为了搜寻他的下落,他想请他医治桑千绿,弥补自己所犯的错。起初,他记恨旧事,怎么也不肯答应他的请求。甚至对他恶言相向,多番地奚落他,使他受尽了平生从未有过的屈辱。后来,是他坚决的态度撼动了他,他开始心软。

但彼时。

江玉楼在远郊的雎鸠谷。他和他的敌人凶猛对峙。丝毫也不知道发生在别处的事情。有一个瞬间,山谷中的腊梅花瓣纷纷飘了起来。夹着一点细细的白雪。江玉楼恍惚觉得自己看见了桑千绿,她那么焦急那么忧心地奔跑而来。

江玉楼的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一笑,便分了心。

扇头微略一偏,擦过对方的衣袖,却是划了空。而自己的咽喉,偏偏送到蛇芯般的剑尖上。剑锋一横。在脖颈处划开一道殷红的血口。

血喷涌而出。

江玉楼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可是他却那么分明的听见了桑千绿嘶喊的声音:“玉楼,玉楼……”他看到女子含着泪扑过来,揽着他,就像从前他在她的怀里赏月饮酒。那姿势,那温度,熟悉,也真真切切。他吃力的张了张嘴,道:“绿,你认得我了?”

“认得。认得。”

桑千绿狠狠地点头。

这时,阿青也跟过来了。江玉楼看到他,开始有一点相信这并非自己临死前的幻觉,他问他:“你是否治好她了?”

阿青点头。

在尉迟缙刚刚恢复桑千绿的记忆的时候,她便猛地冲出了屋子。那急迫的表情说明了一切。——纵然阿青和她有过一段相处,如朋友,更如恋人,可是,到底在她的心里,始终也盛载着江玉楼,记忆恢复了,有关江玉楼的一切便跃然纸上,清晰无比。阿青想,他自己果然是淡下去了。

然而。

然而这依旧太迟。是弄巧成拙的讽刺。是啼笑皆非的结局。桑千绿的记忆恢复了,江玉楼,却不得不撒手。

也许江玉楼曾经那么那么期待桑千绿能重新和他以恋人的身份相认,他们再度携手把臂同游,彼此依赖,彼此照料,可是,在这一刻,他看到桑千绿的眼泪,他才知道,或许真是天意注定了他们总是要错开,曾经有过的甜蜜温存再也回不去,他多么希望,她还像昨天那样,冷漠地对他,那样,她便不会为他的死而伤心难过了。

而阿青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本以为,千辛万苦地找来了尉迟缙,修复了桑千绿的记忆,将她归还江玉楼,便是成全一对有情人。自己的卑微的欺骗的生涯就此到头。可谁知道江玉楼终也敌不过命运。

他和她,谁也敌不过命运。

桑千绿血泪盈襟。

这世间最脆弱的水滴,一点一点漫开在萧瑟的山谷,淹没了江玉楼的呼吸,也淹没了阿青所有的惭愧与憧憬。

后来。一切都恢复原状。

桑千绿常常觉得,在周遭熙来攘往的人流里,隐藏着江玉楼熟悉的身影。她想,也许在将来的某天,他还会跟从前一样,带着奇迹,活生生地站到她面前。

那时,她再不会冷落他。

她开始学着江玉楼的样子在扇面题诗,无论是晓风残月的柳郎中,还是大江东去的苏学士,一首首诗,一阙阙词,她驾轻就熟。她亦很少再为其中的零落悲怆而落泪。那眼睛仿佛装了一层铜墙铁壁,再不会轻易地就哭成殷红。

也许,江玉楼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担心她的软弱,却不知道她骨子里仍是坚韧。摘洗记忆,根本多此一举。

她可以不哭,不痛,安静地将他保留。然后等待伤口结痂。

就好比——阿青——他再也没有在桑千绿的面前出现。但他却总是在暗处偷偷地守护她,或在她遇见危险的时候,不露痕迹地帮她一把。她的容颜在他的记忆里开花。她的安危是他此生仅有的牵挂。哪怕隔得再远,再远——

他心满意足。无悔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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