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多病,我和你母亲,急成个什么样子!求神拜佛,烧香磕头哪一种辛苦没有受过!现在你能砍柴了,家里等着烧用,你却天天只管写字,俗语说得好:'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天要是没有了米吃,阿芝,你看怎么办呢?难道说,你捧了一本书,或是拿着一枝笔,就能饱了肚子吗?唉!可惜你生下来的时候,走错了人家!"我听了祖母的话,知道她老人家是为了家里贫穷,盼望我多费些力气,多帮助些家用,怕我尽顾着读书写字,把家务耽误了。从此,我上山虽仍带了书去,总把书挂在牛犄角上,等捡足了粪,和满满地砍足了一担柴之后,再取下书来读。我在蒙馆的时候,《论语》没有读完,有不认识的字和不明白的地方,常常趁放牛之便,绕道到外祖父那边,去请问他。这样,居然把一部《论语》,对付着读完了。
同治十三年(甲戌o一八七四)我十二岁。我们家乡的风俗,为了家里做事的人手男孩子很小就娶亲,把儿媳妇接过门来交拜天地、祖宗及家长,名目叫做"拜堂"。儿媳妇的岁数,总要比自己的孩子略为大些,为的是能够帮着做点事。等到男女双方,都长大成人了,再拣选一个"好日子",合卺同居,名目叫做"圆房"。在已经拜堂还没曾圆房之时,这位先进门的儿媳妇,名目叫做"童养媳",乡里人也有叫做"养媳妇"的。在女孩子的娘家,因为人口多,家景不好,吃喝穿着,负担不起,又想到女大当嫁,早晚是夫家的人,早些嫁过去,倒省掉一条心,所以也就很小让她过门。不过这都是小门小户人家的穷打算,豪门世族是不多见的。听说,这种风俗,时无分古今,地无分南北,从古如此,遍地皆然,那么,不光是我们湘潭一地所独有的了。那年正月二十一日,由我祖父母和我父亲母亲作主,我也娶了亲啦!我妻娘家姓陈,名叫春君,她是同治元年(壬戌o一八六二)十二月二十六日生的,比我大一岁。她是我的同乡,娘家的光景,当然不会好的,从小就在家里操作惯了,嫁到我家当童养媳,帮助我母亲煮饭洗衣,照看小孩,既勤恳,又耐心。有了闲暇,手里不是一把剪子,就是一把铲子,从早到晚,手不休脚不停的,里里外外,跑出、跑进,别看她年纪还小,只有十三岁,倒是料理家务的一把好手。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夸她能干,非常喜欢她。我也觉得她好得很,心里乐滋滋的。只因那时候不比现在开通,心里的事,不肯露在脸上,万一给人家闲话闲语,说是"疼媳妇",那就怪难为情的了。所以我和她,常常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嘴里不说,心里明白而已。
我娶了亲,虽说还是小孩子脾气,倒也觉得挺高兴。不料端阳节那天,我祖父故去了,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想起了祖父用炉钳子划着炉灰教我识字,用黑羊皮袄围抱了我在他怀里暖睡,早送晚接地陪我去上学,这一切情景,都在眼前晃漾。心里头的难过,到了极点,几乎把这颗心,在胸膛子里,要往外蹦出来了。越想越伤心,眼睛鼻子,一阵一阵地酸痛,眼泪止不住了,像泉水似的直往下流。足足地哭了三天三宵,什么东西都没有下肚。祖母原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天天在哭泣,看见我这个样子,抽抽噎噎的,反而来劝我:"别这么哭了!你身体单薄,哭坏了,怎对起你祖父呢!"父亲母亲也各含着两泡眼泪,对我说:"三天不吃东西,怎么能顶得下去?祖父疼你,你是知道的,你这样糟蹋自己身体,祖父也不会心安的。"他们的话,都有理,只是我克制不了我自己,仍是哭个不停。后来哭得累极了,才呼呼地睡着。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遭遇到的不幸之事。当时我们家,东凑西挪,能够张罗得出的钱,仅仅不过六十千文,合那时的银圆价,也就是六十来块钱。没有法子,穷人不敢往好处想,只能尽着这六十千文钱,把我祖父身后的大事,从棺殓到埋葬,总算对付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