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的父亲并没有醒过来,她怕是心脏病发作,赶紧打了911急救电话。急救员告诉她千万不要挪动病人,因为推撞也许会导致心脏病二次发作。她为他盖上一条毯子,在他倒下的地方守着。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医院,然后诊断出了中风。医生为他开了些药来溶解血栓,但医生同时说,只有在大脑组织和大脑没有因为缺血缺氧产生大面积损伤之前,药物才会有效。也许,这个老男人只是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吧,也许是个好梦,也许不是。
“怎么?”斯特拉说,“你叹气了。”
“只是在想事情。”保罗说,“如果你可以是一种蔬菜,你会选择是哪种蔬菜?”
“西红柿是水果,还是蔬菜?”
“现在还有些争论,你为什么想做西红柿?”
“这样就可以和那些汉堡亲密接触了啊。”斯特拉说。
“但如果你是个西红柿,你就不会想吃汉堡了啊。”
“我当然会想吃。我为什么要改变吃汉堡的习惯呢?难道只因为我是个西红柿?”
“到时候你就会想吃西红柿需要的食物了,这是我们有史以来最愚蠢的对话了。”保罗说。
“也不是,其实这种对话相当典型。”
“你觉得我父亲会好起来吗?”保罗问。
“当然。他是个坚强的老硬汉,不是吗?”
“他曾经去公园跟大学的冰球队一起打冰球,一直到六十五岁。”
“他是活着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认为戈迪?霍尔[ 戈迪?霍尔,加拿大冰球运动员,已经退役。——译者注]是半途而废的。”
“没错,活着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认为戈迪?霍尔是半途而废的。”保罗说。
“你父亲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如果那能讨得他的欢心的话。”
“换句话说,每个人都会变老和死去,这个你是知道的,对吧?”
“我当然知道。”
“也应该有这样的生老病死,要不然地球上还不到处都是腐朽的、无用的、需要别人照顾的老家伙。那样不好,对吧?”
“对,那不可能好的。”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你们人类通过人工的、非自然的方式延长了自己的寿命,却同时严重地毁坏了我们生存的环境。你们的寿命应该是四十岁,最多五十岁。你们不应该为了多活三四十年而把事情弄糟。”
“那似乎有点儿不友好。”
“我并没有人身攻击的意思。”
“哟,看看是谁在说话,”保罗说,“你多大了?十五岁?在动物的世界里怎么换算?”
“十五岁半。”她骄傲地说,“这都是相对的。在乌龟的世界里,这算不了什么;但对于蝴蝶来说,这就是永恒。希望你的父亲一切都好,但如果不是所期望的样子——毕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就是我要说的——如果他去了,就意味着你会拥有更多的食物。”
“这不是食物的问题。”
“保罗,”斯特拉说,“所有的问题都是食物的问题,区别只在于你选择在哪里躺下。即使这个问题,也应该是距离食物不远的地方。如果有这样两个选项,一个是睡觉的地方舒服又温暖,但距离食物很远;而另一个地方睡起来很不舒服,但就在厨房旁边,我觉得你会选择后者。”
“对你来说,我只是一碗Iams[ Iams,即爱慕斯犬粮,来自美国的犬粮品牌。——译者注],对吧?那就是我对你全部的意义?”
“你不只是一碗食物,保罗,你还是一碗水,甚至你还帮我打扫便便。”有时候,她会在商业区的人行道上大便。每当这时,她都会转身对保罗说:“亲爱的,你会捡起来的,对吗?”
“我想说的是,”她继续说,“有没有那么一条线。在这条线之上,生活很美好,所以要继续生活,因为你是健康的、警觉的,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但在这条线之下,生活很悲哀。在这条线之下的时候,你很痛苦,或许你在伤害别人,或者在看到你爱的人的时候不再快乐,或许你因为大小便失禁而一直处于尴尬之中。在那条线之下,拔下插头比不拔要好。到时候,一定要见机行事。”
“我会好好考虑的。”保罗说。
她蜷起身子,把头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如果他死了,你会成为家里的‘首领’吗?”她稍后又问。
曾经有一次,他跟她解释狼群作为群居动物的阶层划分,这是他为自己正在写作的新书所做的调查中的一项,书的暂定名是“愚者的天性”。
“不,会是我的哥哥——卡尔。”保罗说。
“哦,所以你连试都不想试吗?”斯特拉问。
“不用为这个担心——很久之前,我就在那场战役中失败了。”他说,“其实这是我们俩的共通之处。也许你并不记得,你是当时那群小狗里面最害羞的一个。你的同胞曾经把你撞来撞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也许应该准备些礼物才好……”在她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睡着了。
她吸了口气,然后竖起脑袋,耳听八方。她听见地下室的火炉在运转,一辆卡车逐渐远去,守夜灯的气炉发出嘶嘶声,厨房护壁板的后面有一只老鼠在挠墙。当然,还有她主人的呼吸声,他的心跳声,他轻轻的磨牙声——有压力的时候会出现的症状。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
现在再去回忆她的同胞们,真的很困难。她能记起曾经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当然经常是跑在最后的一个。但“最后一名”从来没有让她困扰,至少还有什么可以让她跟随。她记起一个农场,模糊地,有个胖胖的男人在暮色中弹奏班卓琴,并且唱着:
“亲爱的人儿,酒尽何处寻余欢?
亲爱的人儿,酒尽何处寻余欢?
酒尽何处寻余欢?
伫立墙角,撅起小嘴,
亲爱的人儿,亲爱的人儿。”
“晚安,保罗。”她说。他在打鼾,但这从来都不会影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