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受了感染，也慌乱地想起身逃离现场，但铁疙瘩告诉他没事，终于让他镇定下来。
囚车一样刷着醒目标志的城管车刺拉一声停在隧道里，倒霉的是那位烧烤摊贩子，来不及收摊，就给狼犬一样从卡车上蜂拥而来的四名城管队员逮住了，燃烧正旺的碳火散落一地，酱油、辣椒等刷鸡腿鸡翅膀的油料佐料倒在炭火上，伴随着哧溜声冒出一阵阵青烟，半桶鸡翅膀和鸡腿给硬生生从摊贩手里抢走扔到车上去了，破旧自行车也给抢走扔到车上去了。
烧烤摊贩开始同他们讲理，见城管不理睬，就吵闹起来，见城管还不理睬，并且准备上卡车离开，摊贩子情急之下爬进卡车底下，大声嚷嚷说，不把车和鸡腿鸡翅膀还给他，就让卡车将他压死。刚上车的城管没辙，就只好下来同他讲理，还将城管规定手册翻读给他听。
贩子在车底下占了上风，只顾大声嚷嚷，引得路人都围拢来看把戏。城管无奈，商量了一会，就决定强行拖贩子出来，哪想到贩子护卫他那烧烤营生的意志如此之坚定，四脚四手像钉子一样紧紧钉在地上，四个城管队员怎么也拖不出来。
眼看陷入僵局，博士看不过眼，从人群里挤到城管面前，为摊贩子讲理求情，说他们代表政府形象，执法要讲文明，不能像一伙强盗似的抢东西，更不能伤人……博士说着就激动起来。
打手模样的城管队员，凶巴巴呵斥博士少管闲事，说他们在执法，谁敢捣乱就是妨碍司法。其中一位还逼近博士威胁他说：“你说我们强盗？有种的再说一遍！看我敢不敢砸扁你的狗头？”
博士气愤得血脉贲张，一转身就钻进卡车底下去，大声对比现场所有人更加感到惊讶的摊贩说：“兄弟，我来声援你！”说完，也像贩子一样四脚四手将自己紧紧钉在地上。
铁疙瘩反应过来后，也准备跟着博士钻车底，但他突然认出了那位威胁博士的城管队员，就惊喜地叫道：“跳跳鱼！原来是你狗日的！”叫“跳跳鱼”的小伙子愣了愣，也认出铁疙瘩来——
原来他们曾经是一块在黑脸铁蛋大哥手下混的弟兄，但跳跳鱼是蛊惑仔，因为练就了一身仰面摔倒功夫，就经常客串替人帮凶出气，结识了一位城管执法队队长，就以回家看爹娘为名，离开大哥做了城管队员。私下里，弟兄们都一致认为跳跳鱼走了狗屎运，做公家人吃皇粮了。
“刚才那位四眼仔是博士，是大哥啊……”铁疙瘩急切地要为博士求情。跳跳鱼看了看四周和他的同事，小声对铁疙瘩说你等等，返身朝卡车驾驶室走过去。他同驾驶员嘀咕好一阵，铁疙瘩看到了跳跳鱼讨好恭维的姿态，看到了司机不屑和勉强的表情。
商量完后跳跳鱼走过来，将铁疙瘩拉到一边说话。铁疙瘩见状，对跳跳鱼说不好意思，刚才只顾痛快，没顾及场合和兄弟的身份，忘记他已经是堂堂政府执法公务员了。
跳跳鱼皱了皱眉说，什么公务员！两回事，我是临时工，那几位都是，给新大哥做打手，还不如以前痛快！开车那位才是正式在编公务员，但他不会出面动手抢东西，更不会去拖人的……我们这些做事作恶的人，工资拿的只是人家在编人员的十分之一，刚够吃饭抽烟。没时间多说了，我刚才跟我那位大哥说了认识你，同你谈谈就能将摊贩和四眼仔从车底下弄出来。你快帮我个忙，叫你那位大哥出来商量。
铁疙瘩搔着脑袋犹豫着走过去叫博士，说那位城管是原来的兄弟，要他出来商量。博士就对摊贩子说，你在这里坚持，我跟他们去谈判。
博士满面尘土四指墨黑爬出车底后，被铁疙瘩拉到一边去同城管说话。跳跳鱼递出一根烟给博士，笑着说大哥对不起，博士不接烟，说有话就说。跳跳鱼说，可以将东西还给摊贩子，但绝对不能现在就还，面对那么多人不能下政府这个面子，要么晚上叫贩子到城管队去领。
博士以为妥当，就跑过去跟贩子说，贩子眼睛滴溜了一圈后说不行，鸡翅膀鸡腿到晚上就全坏了，他也没钱坐车去城管队，他也找不到那个地方的，他只在这一带十栋房子远的范围里活动。博士见状，就回来跟跳跳鱼说，改成现场罚款吧，钱我出。跳跳鱼转身同司机商量，一会司机就拿着个收据大摇大摆走过来。他们回到现场，当众罚了二百元。
博士跑到车底下跟贩子说，你出来吧，他们还你东西，但你不要再吭半句声。开罚款收据的在编城管队员和公务员，怪异地看了博士一眼，不解地问跳跳鱼：博士？不好好去做研究乱跑到这些地方来混？
博士听见后，又找公务员论理，先说他用词不当，公务员代表政府行政执法，语言要文明，不能说江湖话，不能用“混”这样的字眼，这是个有关公务员的修养问题；然后说，关键在于要根本解决这些非法小贩的出路问题。你们应该一方面告诉他们这不行，另一方面告诉他们怎样才行，当他们有困难时，考虑怎样帮助他们解决，这是建立亲民政府与和谐社会的根本……
公务员毕竟比跳跳鱼们有涵养，只是冷冷看博士表演，没有威胁他。看博士那一腔正气、满脸义愤的样子，一时半会没有止息的时候，公务员就顺手在一张收据的背面写了个名字和电话号码，刷的一声撕下来递给博士，说声“找我们的领导吧”就扬长而去。
博士憋着一肚子关于政府如何文明执法和如何建立和谐社会的政治理想，自然不甘心被人硬生生堵住，就憋着一肚子气，同铁疙瘩直接去找纸上那个叫刘秘书的领导。
刘秘书是红都市城管支队的科长级秘书，专门为支队长写各种门类的总结和报告，起草各种临时规定，研究城管工作难题等等，是支队前年专门打报告申请编制后，从国家行政学院要来的首届行政学博士研究生。
博士与刘秘书一见面，像在黑暗险恶的敌占区长期艰辛工作的老地下党员见到了自己的同志，两人八眼相对，鼻息相通，臭味相投，一见如故。
从在八里桥下被公务员阻断的话题开始，博士们慷慨激昂地高谈阔论起各自的深刻见解——他们从古希腊的“城邦制”，谈到美国的精英立宪立国，从我国古代周朝礼制，谈到孔子的“克己复礼”以及近代康有为、梁启超的变法维新，从欧盟一体化谈到“一国两制”，从北欧的福利制谈到当下的“和谐社会”。
双方一致认为，中国有着远超过世界任何国家民族的知识智力与经验资源，就是说中国人比别人都更有能耐，但近现代以来，我们的情形则一直比许多国家民族要差，当下以“孙小刚事件”为标志的亲民与人文政府形象的浮出及和谐社会的倡导是个契机，有可能引向精英政治下具有传统亲情和人文色彩的社会模式——有人称“儒家社会主义共和国”——这是基于传统基础的中国未来社会标向。
有学者为此提出“新儒家救国论”，希望儒家的“中庸”、“仁爱”能发挥和谐社会的顶梁柱作用，但这只是些腐儒的痴人说梦，关键是制度文化的建立，空泛的道德文化对当下社会空前荒谬离奇的现实景观无疑隔靴搔痒，这是数字化市场社会与传统道德社会冲撞的结果，三千年来头一回，现在只有通过刚性的制度文化——也即法律法规才能收拾，但它们必须建立在传统文化与市场文化相互交融的基础之上，照搬照抄不能解决问题……至少两代中国人内心的煎熬无以名状，苦不堪言，数字的尖刃深深扎进了道德的柔软肌体……
两位博士的痛切心情写在脸上，义愤满腔，无以名状。
人高马大、部队旅长转业的支队长推门进来，怪异地看了看鸟博士和一边的铁疙瘩一眼，然后嬉皮笑脸对慌忙站起身来的刘秘书说：“领导，马上写个文件，国家级高科技展览期间，全市市容一级检查，所有非法商业活动一律清场，所有广告牌位听候征用……将去年那个文件调出来改换日期就差不多了……”说完后，不跟鸟博士打招呼就径直出去了，站着听命的刘秘书，一边连声应诺，一边将队长送到门口。
鸟博士见状，感到气氛不对劲，就憋屈着要离开。刘秘书满脸歉意地解释说，你看到了，工作就是这样了，队长是我的顶头上司，今天没要你回避就很给我面子了。我能做的就是按着领导的指示办，平时就三五同事发发牢骚而已，但发牢骚也招惹人……他们都管我叫“领导”，比叫支队长还多还响，叫到后来，连支队长也跟着叫我“领导”，我成了这里的“宝”——也就是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