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时已经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
但灾难已经开始了,格桑听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马群奔跑般的呼啸声。它松开了孩子的衣角。
格桑的耳膜嗡嗡作响,在雪地的尽头,乌云像一瓶倒入水中洇开的墨水一样迅速蔓延,正以受惊的马群般惊人的速度向这边袭来。
格桑惊慌地高声吠叫,在本能驱使下它想把这些孩子带回镇子上的学校。它认为现在的位置距离学校更近一些。它顶撞着仍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孩子,但四个孩子仍然执拗地向前移动着脚步。
风已经刮起来了,巨大的雪片盘旋着从天而降。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来,仿佛一块无形的巨大幕布慢慢地合拢,几十年不遇的灾难正在拉开真正的序幕。
这就是牧民们谈虎色变的白灾( 大雪灾 )。
格桑毫无办法,它无力改变这些孩子的想法,他们只是想在大雪遮盖道路之前回到牧业点烧得通红的火炉前。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在呼啸的风声中,天竟然黑了,已经无法看到五米之外的一切。
此时格桑在前面小心地识别着道路,那些孩子也不再言语,走在最前面的孩子紧紧地攥住了格桑的尾巴。这一头狗和四个孩子顶着风雪艰难地在雪地里跋涉。在这种天气里格桑的鼻子已经无法发挥作用,它的视力面对这种黑暗同样无能为力,于是它只是凭借爪子感觉雪地的软硬程度慢慢向前移动。它没有偏离通往牧业点的路。
因为顶风走在前面,短短的时间里格桑头颈上那簇心形的鬃毛上已经凝结了正在渐渐厚重的雪块,它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累赘物。但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它在不知不觉间迷失了方向。
当它感觉到迷路时已经不知道偏离原来的道路多远了,更可怕的是,当它回头时,发现一个走在最后面的孩子不见了。
在这场暴风雪到来时,没有几个牧人会想到这是席卷呼伦贝尔大草原的一次灾难。那些牧人侥幸地赶着自己的畜群在天黑之前回到营地时,挣扎着在雪地里跋涉回来的羊浑身结满了雪块,此时更像雪地上移动的小丘,它们僵硬地倒在冬营地的畜圈里。同样僵硬的牧人来不及拍去身上的积雪,揭开毡帘钻进毡包,喝下一碗滚烫的奶茶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长生天,这样的暴风雪百年不遇啊!”
听到这些感叹,坐在毡房昏暗角落里的老牧人如同干涸水井般的眼睛里突然闪射出令人胆寒的目光,似乎多年以前终于将那匹扯断无数套马杆的烈马套翻在地时的力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老人抚摩着自己在马群惊群时摔断的锁骨叹息着说:“三十年前的那场大雪灾好像也没有这么大,那天夜里死了多少马呀,马群惊了,头马一直冲向湖里,就冻死在湖水里。我赶在所有马还没有疯到都跟着头马奔进湖里之前截住了它们。哈哈,那一年我的马群损失最小。看,这就是那次留下的纪念。”老人举起了失去两根手指的右手。
“谁知道那天晚上冻死了多少人,那些为了追回自己马群的牧人最后被冻死在雪地里。天晴之后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摆出一副烤火的姿势冻死了。那些牧人就那样冻死了。”
老人似乎永远生活在过去的岁月里,已经没有一颗牙齿的空洞的嘴蠕动着喃喃自语。
“为什么他们死的时候都是一副烤火的姿势?这么多年了,我总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是烤火的姿势?”老人望向年轻的牧人,但筋疲力尽的年轻牧人已经睡着了。
那天夜晚还发生了什么?数不清的羊被大雪覆盖,那些被雪埋住的牛只露出黑色的犄角。无处躲藏的马群在无遮无掩的雪地中紧紧地挤在一起,当暴风雪停息时,它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深夜里最寒冷的时候,生命已经离开它们的躯体远去了。它们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春天到来的时候,才会倒下。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雪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