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之外要读一种第二外国语,我选读法语。老师是一位法国老太太,她养一头小狮子狗,上课带到课堂上,先向小狗讲许多话,叫它安定下来,不要吵闹,然后开始教学生。她教课只说法语,不说英语,开头我们听不懂,后来渐渐就听懂了。
进入二年级,学校通知学生讨论“荣誉制度”(honour system),这是考试无人监考的信任制度。目的是培养人格,培养道德,培养青年自己站起来做人。“荣誉制度”以课程为单位,如果同班、同课程的同学大家同意,就可以申请实行。我们经过多次讨论之后,提出了申请。同学自己去取考题,老师不来监考,的确无人作弊。
圣约翰是教会学校,但是不仅信教自由,而且思想自由。我从图书馆借来马克思的《资本论》英译本,埋头看完,没有看懂。又借来托洛茨基的《斯大林伪造历史》,英文写得很好,当时我不相信他的说法,认为他在造谣。我有两位同班同学到苏联中山大学去读书,被打成特务,长期坐水牢。一位终于回国,一位不知去向。
学校实行学分制,班级可以略有伸缩。大学一年级不分专业,二年级开始分专业,专业可以更换。每人选两个专业,一个主专业和一个副专业。专业主要分文科理科,分得极粗。学校手册上说,大学培养完备的人格、宽广的知识,在这个基础上自己去选择专业。这跟苏联方式一进大学就细分专业完全不同。
我的数学成绩比较好,教师希望我选择数学为专业,我的同学一致反对。他们说,圣约翰的长处在文科,来圣约翰而不读文科,等于放弃了极好的机会,我于是选择文科。
当时中国的大学教育不发达。圣约翰算是最大的大学,只有大学生500人,连附属中学的中学生500人,号称1000人,这是规模最大的学府了。据说,当时北大只有大学生200人,杭州之江大学只有大学生80人。规模跟今天相比,几乎小得难以相信。
圣约翰的毕业生受社会欢迎。校友很多在外交界工作,还有很多在当时英国管理的海关、邮局、银行、盐务等事业中就业。这些都是高薪工作,被骂为买办阶级。当时,薪金(薪水)和工资,含义不同,薪金是中产阶级的酬劳,工资是劳动阶级的酬劳,高低悬殊,俨然有别。现在中国青年们不懂得薪金和工资的分别了。八十年前的生活和思想跟今天大不相同,历史在曲折前进。
圣约翰出了许多名人。赫赫有名的外交家颜惠卿出身于圣约翰。有一座宿舍楼纪念他的父亲颜永京,名为“思颜堂”。顾维钧半夜私出校门被开除,后来成为大名鼎鼎的外交家,来校演讲,受到盛大欢迎。我去意大利的米兰旅游,到领事馆登记,出来的领事是我的同班同学。外交是圣约翰校友的拿手好戏。
宋子安比我高一班。星期六下午宋庆龄和宋美龄有时来校接宋子安回家,顺便到兆丰花园溜达。宋子安的一位同班同学跟宋美龄谈恋爱。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只是一个牙齿有点歪斜,他去修正了牙齿,显得更加倜傥,真是城北徐公。不久宋美龄跟大人物结婚了。同学们见到他就说,你的牙齿修得真好呀!
名作家林语堂是校友,他长住在美国,设计一部新型的汉字机械打字机。我到他家去,他的女儿表演打字给我看。后来发明汉字的电子打字机——他的发明没有得到推广。
圣约翰的校友中有许多实业家。抗战时期,我在汉口拥挤得无法插足的民生轮船公司售票处遇到同学童少生。他问我来干吗?我说来买票去重庆。他说你跟我来,给我一张大菜间的票,还说你一家在这个小房间里挤一挤吧。这在逃难的当时,是天大的奇遇。
我的妻子张允和,她的姑夫刘凤生,跟邹韬奋同班,都是圣约翰的前辈同学。邹家穷,刘把家里给的钱分一半给邹,助邹上学。抗战前夜,他们二位、我和我妻子,多次约好在礼拜六晚上去百乐门舞厅跳舞。这是当时的高尚娱乐。我们都是埋头苦干的工作者,也要轻松一下。
圣约翰大学和中学同在一个校园,都是男校。当时还没有男女同学。另有圣玛丽亚女中,校址离开不远。每逢圣诞节,圣玛丽亚的女生来到大学校园一同做礼拜,热闹非凡。这叫做大团圆。
原载新著《圣约翰大学(1879—195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