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小会议室,彭飞等在那里。安叶能找来他没想到,找来干什么也想不出。等吧,从一开始他就被动,到现在,还被动。门开,政委带着干事亲自把安叶送了来,团里很重视宣传这块,每年都有见报任务,有当地大报记者找上门来报道,是好事。团长干事走后,安叶第一件事就是掏钱包付彭飞的火车票钱,同时解释当时没付的原因:她要去采访的地方是山区,怕身上钱不够。
彭飞脸发起烧来,为自己曾经的小肚鸡肠,不假思索一摆手:“算了!”安叶凝视他:“为什么?”彭飞张口结舌,安叶笑起来,打开钱包:“多少钱?”彭飞生硬道:“没多少!”他真有点恼。安叶这才收起笑,郑重说了她来的第二件事,把这事写成稿子见报,对彭飞采访。不想彭飞一口拒绝,且无丝毫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成分,这点判断力安叶有。她不解了:明明是好事,对彭飞好,对部队好;她通过报社跑军事口的同事跟飞行团联系找彭飞时,团里主动提出给报道一下。彭飞回答:“我是学员,现在的任务是老老实实训练,不想刚下部队就整出这么些跟训练无关的事来,出这种虚头巴脑的风头。”安叶霎时惭愧,为低估了彭飞,或说高估了自己。之前接触彭飞他的每步反应基本没出意料,这次她错了,大错特错。当即收起笔和本,沉吟了会儿:“要不,我请你吃饭,星期天?”彭飞心跳了一跳,但理智未失——人家这还是为感谢——说:“用不着。”事已至此,只能将男人的大气进行到底,说罢起身,送客。
这时安叶的呼机响了,她用小会议室的地方线回电话,回电话前极度紧张,放下电话时情绪极度低落,拿起包说声“我走了”,向外走,多一个字的敷衍都没有。彭飞送她,谨慎问道:“孙总是谁?”刚才听她在电话里这样称呼对方。安叶皱皱眉头,出于礼貌,勉强答:“报社总编。”于是彭飞大致明白了问题方向,工作问题,问题不小。尽管不一个行当,但这完全不妨碍他对她的理解,理解归理解,不了解具体情况还是无法有的放矢。一路上,他没话找话搜索枯肠,对方只偶尔“嗯啊”两声表示个在听的意思,不接茬儿。到营区门口了,彭飞没请假不能擅离营区,安叶独自一人出门向东走,彭飞目送。安叶中等个头,身形细圆苗条不瘦,走路、看人时,修长的脖颈微微后仰,给人感觉特别自信,甚至有一点傲。此刻,这个自信骄傲的女孩儿蔫头耷脑,沮丧到失魂落魄,背对夕阳踽踽而行,孤独伶仃。营区开饭的军号声响起来了,彭飞想到她还没吃饭,担心她这种心情下还会不会吃饭。男人的保护心被激发起来,他想冲上去,给她安慰给她帮助必要时为她挡雨遮风。心血沸腾身体却没动,直觉告诉他,她不会接受。她即将从视线里消失,彭飞大步赶了过去:“那个,安叶,我说,星期天,你请我吃顿饭如何?”安叶没想到,被逗得笑了一下,这一笑,把一直强忍的泪水震落,彭飞赶紧把头扭向一边。
星期天,彭飞和安叶如约吃饭,这是几天后了,她情绪平静多了,对彭飞说了她的那件事。吃完饭谈兴未尽,二人还沿着江边走了走直到彭飞不得不归队时。
上次去山区回来,安叶写了两篇稿子,一篇是任务,一篇是自发,自发写的稿子自然是有感才发。某工厂失火,她奉命调查政府对死者抚恤金的给付情况,死者不少是来自山区的女工。调查中发现,抚恤金给了,但都给了死者的婆家,有个老太太穷得床上只有床破棉絮,三个女儿死于这场大火她没拿到一分钱,大女儿的公婆丈夫都没有了,抚恤金给了她婆家的小叔子,令安叶震惊。为防这只是个案,完成任务后她到县城把稿子电传回报社,又返回山区进行了三天调查,发觉不是个案,山区的重男轻女到了触目惊心,弃溺女婴、童养媳现象都不罕见,据此,她写出了一篇内容翔实的长篇通讯,结果被毙。孙总给出的理由是,这次任务是报道火灾事故政府对工人的善后力度。可是报纸不能只限于正面报道,她到报社的第一天这位孙总就对她说,记者的责任是记录历史,如果记者闭上了眼睛就等于社会失去了眼睛。如今,孙总出尔反尔,留下正面,毙掉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