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成长(21)

罗天阳父母是棉麻厂的工人,父母的父亲,也是工人。他生在胡同长在胡同,一家五口住四合院的东屋。屋里冬天太阳不肯光临像个冰窖,夏天过午不久太阳就热情洋溢驾到金灿灿地直射东墙如蒸如烤。厕所,胡同里的人叫茅房,在院里,一个茅坑全院近二十口子男女共用。小学时,罗天阳觉着学校厕所真好,水泥的,下多大雨都不怕,家里厕所是泥坑,有次一女的下雨时去,一滑,一条腿插进坑里,正值做饭时分家家户户用水——院里只一个水龙头——她在那里刷洗换下的臭裤子臭鞋一弄半小时。中学厕所又进了一步,随时可用水冲。中学因是重点中学,同学不像小学似的都来自附近胡同。有一个叫大熊的同学家在市政府,他去过,大熊家茅坑是坐着的,白瓷的,厕所里有专门的洗脸池,白瓷的,这种厕所他只在电影中见过。那次他进去后什么都没干又出来了,直到离开大熊家方把憋着的那泡尿撒进了路边的冬青树丛——他不知道大熊家那厕所用完了该怎么冲水!那不是他家的茅坑小学的旱厕,不用冲;也不是中学的厕所,水箱旁边有根绳一拉就行。不会用不问,宁肯叫尿憋死。

他没去过彭飞家。放学与彭飞同行路过几次,严格说路过的不是彭飞家仅是他家所在的那座大院:进门一条永远整洁的柏油大道,道两边两排笔直的参天大树,从院外看去,视野的尽头是树。树后边是什么?应该是房子。什么样的房子?房子里什么样?不知道。很想知道,绝不问,小心翼翼掩饰局限自己探索,在彭飞进院后借着目送远远向院里眺望。不敢离得太近驻足太久,有一次他因此被门口哨兵注意到了,幸亏在对方欲走过来查问前,他骑上车逃走。大熊家已让他感到震撼了,都远没有这个程度。视野局限会导致人的想像力贫乏,也会导致无限放大——也许二者压根就是一回事情——放大的不仅是诸如厕所之类的具体事物,更是这具体事物背后的地位及权力。

罗天阳对彭飞苦口婆心:“再不花你父亲一分钱——你说你在他面前吃口饭都嫌噎得慌——是你的原则喽?”彭飞点头,罗天阳也点头,接着说:“上军校当兵,也不愿意?”彭飞再点头,罗天阳也再点头,加重语气接着说:“扫大街拾破烂,得算是赌气吧?”这次彭飞没马上点头或摇头。面对罗天阳的冷静诚恳,他不能不也冷静诚恳。罗天阳注视他等待回答,片刻后,他点了头。罗天阳轻嘘口气——该同学还没不懂事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程度——说:“好!那你只能参加空军招飞,它基本符合你的所有原则。你看啊,”单手掌把,腾出只手伸出一个指头,“不用花你爸的钱。”伸出第二个指头,“不能说穿上军装就是兵,飞行员算什么兵?这你比我清楚!”伸出第三个指头,“从前途的角度说,飞行员是一条不错的路。”彭飞沉吟,罗天阳进一步道:“先报个名,想去、去,不想去、不去,两个选择;名都不报,想去也去不了,没有选择!”

最后这句话彻底打动了彭飞,对,先报上名再说,马上!罗天阳本想利用中午时间去的,见状,当即决定,舍命陪君子,不上学了,一起去!

他们来到报名处,负责报名的小军官给他们一人一张表,让拿回去找家长签字,父亲母亲都得签,少谁都不行,说完便低头看他的报纸。彭飞沉着地用商榷的口吻道:“报上名先参加体检是不是更合理一些?你们体检很严,身体不合格直接PASS,省得我们白跟家长啰嗦。”想法很简单,不到非惊动妈妈时不惊动她。小军官从正看的小报上抬起头来,注意地看彭飞一眼:身条挺拔五官端正毛色乌亮着装整洁,不像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也不会这样说话——人家都是双手接了表格答应着走二话没有——你牛什么牛?想显摆也得分地方!自我中心自以为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种人就是欠呲儿!小军官复低头看报,看着报慢悠悠道:“先参加体检后再跟家长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还得麻烦你们多跑一趟腿儿?我们只想我们这边了,只想,招飞体检呢,是个系统工程,初步体检过了,得集中起来住,复检,复检三天,市里查完了省里查,从头到尾查下来,要费很大的劲儿得花很大一笔钱。我们担心给你体检完了,你身体合格了,你家长不同意,所以想一定得先让家长签名同意才行。你看啊,一边是你们得多跑一趟腿,一边是我们可能白给你体检一次,都是成本,怎么做,用你的话说,才能‘更合理一些’呢?”彭飞不说话了。罗天阳始终不说话,一来自己视野局限慎言为好,二来有事由彭飞出面能者多劳。小军官没听到回答,这才抬起头,微笑着:“你要也想不出更合理的办法,就照规定,先去找家长签字。”说完看报再也不看他们,只一只手放在脸前,手心朝里向外摆,如轰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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