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叫盈。盈与飞可相呼应,轻盈才好飞嘛。先给儿子起的名,湘江起的,大概为纪念他夭折的理想。盈也有理想——“理想”是海云的说法——盈的说法是,我长大了要跳舞。
盈生前最后一次跟妈妈去部队探亲,看到了她有生以来惟一一台真正的歌舞表演,空政歌舞团的歌舞。演出在二十里地外的团部,部队步行去,湘江带着海云娘仨乘车去,营里有台吉普。那台演出使盈确立了她的理想。节目里有一个舞蹈,主题是军民鱼水情,表现方式是一群女孩儿一人挎个小篮子去部队给官兵们送红枣。女孩儿们身着质地轻盈的绿衣裤从后台顺序飘出——如曳地长裙般的肥大裤子及细碎舞步,制造出的效果的确是“飘”而不是走——绿衣红枣乌发雪白的脸蛋标致的身材还有青春,使女孩儿们看上去一个个宛如仙子。那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全国流行灰、蓝、白,女性夏季都不穿裙子的年代,文艺工作者煞费苦心为“美”披上革命外衣,使“美”得以绽放,盈心有灵犀。盈是个十足的小女孩儿对美有着天然“趋光性”,舞蹈刚结束便迫不及待跟妈妈说:我长大了要跳舞!海云笑说,你这么胖怎么跳舞?盈是个小胖丫头,脸蛋像个小冬瓜,小胳膊像藕瓜,小胖腿上尽是酒窝。盈坚定地回答:我长大了就会变瘦!
盈至死没能变瘦。盈死后海云一次次问自己说:你怎么就想不到背包带会滑到脖子上呢?如同祥林嫂一次次对他人说:我单知道冬天有狼。与祥林嫂的不同是,海云只对自己说不跟他人说。不愿把女儿和对女儿的思念放嘴里嚼来嚼去,更不愿让别人嚼来嚼去。自己的苦痛与他人无关,无关到都影响不了人家一顿饭的食欲。她惟有把对盈无法释怀的思念和母爱,放到儿子身上。是的,在那次对话会上她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她希望儿子好好学习成绩出色不仅是为儿子,也是为她。作为一个没事业没工作的家庭妇女,她能拿出去跟别人比的,除了丈夫,只有孩子。
彭飞是海云的骄傲。部队子女尤其野战部队子女,与父亲同居一处的,得随父亲不断调动不断转学;与父亲分居两地的,母亲要工作要顾家难有余力辅导监督他们的学习,因此他们学习成绩大都一般。考不上大学只得考军校,军校有照顾政策,人曰“子承父业”,岂知这里头有着多少无奈。彭飞刚考入省实验中学时,人们羡慕归羡慕可能还会想:撞上的。一年后彭飞又考入了实验中学的重点班,人们就不得不收起自慰正视现实:父亲大致都差不多,差得多的是母亲。当年部队随军家属初中毕业的就是高学历,彭飞的母亲北大毕业。人们终于由儿子的出色注意到了他那看似与常人无二的母亲,知晓了那母亲曾经的辉煌,也是一种母以子贵。
春节,一家三口回了趟海云父母家。之所以在儿子高考前的紧张时刻仍要回去,是因为海云姊妹早有约定,到父亲从岗位上退下来后的春节,只要天没塌,人人都得回家,回家与父母共渡难关,尤其是父亲退下来后的第一个春节。时值1986年,1986年的春节中国仍保留上门拜年的习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对平民百姓来说“拜年”无外乎人情往来集体乐和,而对达官贵人,情形复杂得多。你地位越高,无利益工作关系的人际往来越少;因此,身居高位时你享受了繁华,身无官职时就得承受寂寥,也算能量守恒,与个人品质处事方法关系不大。曾经,老五探家时陪父亲拜过一次年,事后牙疼似的嗟呀。那是那年的大年初三,父亲去看望军区老司令员。官场上职务前面的“老”字跟年龄无关,你才二十多岁,也可能是“老排长”。这个“老”的准确含意是:曾经的,或,退下来的。老司令员是退下来的,刚退;战争年代,他还曾是海云父亲的“老连长”。到时快十点了,院子左侧的接待室空无一人,秘书都不在;一台轿车一台越野吉普,静静停在车库,二层小楼也静静的,仿佛没人。警卫说首长在家,但不知道起没起床,他去看看。海云父亲当然明白:如果来的人老司令员不想见,就是“首长没起床”。结果,老司令员不仅“起床了”,还携夫人亲自迎了出来。他们的孩子们都回来了,有的还带来了孙辈,家里头子孙满堂,但仍难驱掩弥漫家中每个角落的苍凉凄清。须知从前春节,不,去年春节,这里还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番景象:从年头到年尾,车水马龙宾客如云,接待室的人排队得排到屋外,“拜年”是人们觐见司令员的最好机会和理由。接待室有年轻军官专门负责登记来访人的姓名身份,按先后顺序向里放人,如同医院的挂号门诊。与医院门诊不同的是,秘书会对每个即将受召见的人伸出一个巴掌叮嘱:“五分钟啊!五分钟!”口气或命令的,或通知的,或恳请的,全视对方身份而定。轮番轰炸式的拜望会令人疲惫,却是多么充实的疲惫,这个境界的疲惫令多少人前赴后继心神向往。忆往昔,看今朝,想未来,能不叫人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