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起扔倒路边的自行车,把书包在自行车后座上夹好,母子回家。弄清事情原委后儿子说,妈以后碰上这种事你千万不要瞎掺和!海云说他们一帮孩子不能把我怎么着。儿子嚷起来:不能把你怎么着?!这么大的孩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根本就不懂——话没说完猝然止住把脸别向一边,生气,激动,委屈,他眼圈红了。海云仰头望望夕阳金辉里儿子线条圆润的侧脸——那一年他长了十二公分,一米七八,个子是成人了模样还是孩子,细脖子上挑着个没有棱角的圆乎脸——想,要是妈妈真的没了这小孩儿会不会哭死?
那次动手最终未遂得算是没有动手,后来他也没再跟谁动过手,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把他的第一次动手对准自己的父亲。
父子动手时海云在厨房洗碗,听到客厅一再传来电话铃声却没人去接,心下奇怪:家中明明是有人的嘛。先是喊了声“接电话啊”,没听到回应,便关上水龙头向外走。
客厅两个男人如两头狂怒的公牛胶着,不做声,只听得呼呼的喘息和鞋底蹭地的擦擦。父亲正当盛年,儿子业已长大;父亲背水一战,儿子破釜沉舟。胜负未见分晓结果已定:谁胜谁负都是痛,父子相争,哪有赢家?海云冲了上去,拼尽全力左撕右拽,想把他们分开,根本就是弱柳拂水蚍蜉撼树。她叫:“飞飞!撒手!他是你的父亲!”儿子叫:“是父亲就能随便打人?!”湘江叫:“你是找打!”儿子叫:“你打一个试试!打啊!你打啊!”
儿子的叫嚣使湘江意识到,目前局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前他一直谨记妻子告诫,儿大三分客,打不得了。因之即便在怒火万丈中仍给对方留着余地,显然这给了他错觉。这次如果不把他的气焰打压下去让他继续错觉,贻害无穷。遂下定决心给予痛击,以能让他终生铭记。屏息、运气、凝定,而后,将力量意念全部集中上了臂膀,一鼓作气猛然出拳——
儿子剧烈摇晃了一下,然迅速稳住,两只钳制父亲手腕的手却无一丝松动,湘江出拳未果当下惊骇:已经长这么大了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曾经,他揍他时,再生气也得保持理智生怕真伤着他,他太不经打,稍不小心,一巴掌就能让他屁股肿起老高,轻轻一推就能让他连连倒退跌翻在地;现在,他竟连碰都碰不到他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眼神,那眼神明白无误地在说:我感到了你的竭尽全力,我顶住了,你不是我的对手!狂暴中湘江未失军人冷静,常识提醒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时不能轻举妄动不宜再作进攻。否则,当着那个他们共同挚爱的女人的面,他失掉的不光是战争,还有风度。儿子却无丁点体恤,手似铁箍目如霜剑,令湘江在感到力不从心的同时,悲愤激涌:小狼崽子长大了,要踹窝了……一股咸涩热流不期然袭来,堵住他的鼻腔直冲眼窝,眼睛顿时模糊。
叭,一声脆响,彭飞的手应声松开,吃惊地向妈妈看去。是海云,她出手了,抽了儿子一记耳光。
“看我干什么!”海云嘴抖得像案板剁肉,“这样对待你爸爸你好意思吗,啊?你还懂不懂起码的老幼尊卑了,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啊?我平常就是这样教育的你吗,啊?”
在母亲一连串“啊”声中彭飞泪水一点一点洇出,他用力张大眼睛含住,渐聚成两颗很大的水滴,在水滴盈盈欲坠之时,他抽身离去。
客厅剩下夫妻两人,湘江对妻子说了事情经过:彭飞没去理发。不仅如此,还当着父亲的面在电话里跟同学大谈爱情,用词极轻浮放肆,知道你反感这些就是要说给你听,这已然不是无视,是公然挑衅。这时做父亲的怎么办?不管不问装聋作哑?肯定不行,等于助长了歪风邪气。于是,他按死了他们的电话。没想到他会跳起来质问:“你干吗?!”彼时湘江态度尚好,问:“为什么没去理发?”他反问:“你为什么按我的电话?”湘江火了:“你先回答问题!”他更火:“你先回答!”于是湘江说:“好,行,我先回答。因为这个电话,是部队根据我的职务根据工作需要配备给我的,换句话说,是属于我的电话,我的电话我做主,我可以让你打,也可以不让你打!我回答完了,该你了。”他说:“好,我回答。因为我的头发长在我头上,套用你的说法就是,它属于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我做主,我想理就理,不想理就不理!”恰在这时电话响了,不消说,是彭飞同学又打过来的。于是湘江不再说话,不必说,不屑说,只用行动说:右手食指轻按电话压簧,面带微笑乜斜儿子。电话铃在他手底下响,一响再响,尖锐刺耳如同好事者惟恐天下不乱的鼓噪。年轻的彭飞终于忍受不住,开始动手,动手去拿父亲那只按着电话的手,于是,不可避免地,手碰到了手。正是这触碰突破了湘江的底线,给了他教训他的理由,他抬手打去,不料手被对方一把攥住,他迅速挥起另一只手,也被攥住。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