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上的家族 第五章(3)

“三姐麽?”家婆放下两手,垂下头问。

“二少奶奶,我得走了。你赶紧回屋到床上去吧。”老女仆不敢再逗留,也不敢再扶著家婆,摇著双手,颠著小脚,打著抖走了。走三步回头看一眼家婆,看过一眼更加快了步子跑。

家婆安静了,坐在门口,靠在门框上,两手摆在腿上,一动不动。屋里,骊珠姨哭累了,睡著了,一声不响。家婆睁大著眼睛,向天上望,什麽也看不见,只有一片蓝色在闪耀,发著光亮。

这天之后,家婆的身体渐渐好起来。过两个月,家婆终於可以自己下地走路的时候,北京大学放暑假,家公回了家,刚好是骊珠姨过百天。这次家里没有人到码头去迎他,家公自己雇了一辆马车回到陶盛楼。

年轻的父亲在黑漆大门外下了马车,扬起头来深吸几口气。他还是穿著一件洗旧的灰布长衫,卷著两圈宽宽的白袖口,下穿西装裤,头上戴了一顶黑礼帽,脚下穿了一双黑皮鞋。他摘下来礼帽,在面前遮著,仰脸张望。一只黄色的小鸟从头上飞过,很舒展的样子。天空很蓝,很深远,好像一跳进去就会融化掉。

“哪个说他可以回来?”

太家婆一声吼叫从门里冲出来,打散了寂静的天空和大地。家公打了一个抖,赶紧提起书箱行李,走进门去。

“你好大胆,你敢私自回家。”太家婆站在堂屋门前的高台阶上,两手著腰,脸色乌黑,叫骂道,”你不晓得陶家的规矩麽?陶家人把功业看得重。你父亲绝不会为一点家里的小事放了学业,跑回家来┅┅”

“母亲┅┅”家公低著头,小声地说。他手里还提著书箱和行李,不敢放到地上。

“我晓得,我晓得。你媳妇会写个把字,去了信,说她病了,好可怜。什麽大不了的事。家里几十人,不能看护她吗?我会看著她死吗?为了老婆丢下学业,你羞死陶家的人了。”太家婆一口气不停,叫了半个时辰。

家公答说:“母亲,没有人给我写信。”

太家婆听了,更加生气,喊叫:“那麽,你这个时候回来做什麽?想老婆了?羞不羞。你是不是大男人,你怎麽敢为了看老婆跑出学堂?好,好,你不用去学堂了,住在家里好了,守著你老婆好了,一天到晚睡在床上好了。书也不要读了,功业也不求了,没出息的东西,陶家怎麽会出你这个不争气的儿。”

太家婆一边说,转身迈进堂屋门坎,一边在身后挥著一只手。

家公提著书箱衣箱,低著头在后面跟著。进了堂屋门,看见太家婆在当中太师椅上坐下,才开口答:“母亲,我大哥早回来了,快一个月了。”

“你敢还嘴,是麽?”太家婆咆啸起来,一个手指指到天上,口里连珠炮地骂,”你嫂嫂难产,住了武汉的医院。两个儿子,都不争气。什麽了不得的要命事,老时候,多麽难,还不是都在家里生了。你们两个,一个老婆生丫,要住医院,还要去武汉,男人回来守在边上。一个老婆生病,男人请假回家。学堂里有规矩麽?什麽世道呀。以往男人在外头举业求功名,家里老婆死了也不回家。现在好了,老大回来守著老婆生孩子,老二回来看老婆生病。老祖宗的规矩都坏了,都坏了。”

家公等太家婆吼完,说:“母亲,学校现在放假。”

太家婆又喊:“放麽什假,学堂自古一年读书三百六十天,哪里放那麽多假。”

家公说:“母亲,北京大学是新式学校,一年有两个假,一个寒假,一个暑假。现在是暑假,要一个半月呢。”

“麽什学堂,号称全国最高学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读麽什书。”太家婆声音虽然低下一些,还是气哼哼,”你是陶家的男人,自己晓得用功。他们放假,你不放,你自己读书。你爹爹,你父亲,都是自己苦读,成了功名。”

家公说:“母亲,学校放假,就关门了。图书馆,教室,实验室,都关了,教授也都回家了。放了假,学校里没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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