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北岸,湖北黄冈地方,有个仓阜镇,镇东十几里,有个村落,叫做陶盛楼,后靠河堤,前对菜园,孔埠座东,武湖在西。四百馀年前,陶姓一族从江西迁来此地,聚族而居,男耕女织,安家乐业,至公元一九一七年,已然过了二十代人。
听家公讲,他少年时代,每逢岁尾年头,他的父亲,就是我的曾外祖父,湖北人呼太家公陶月波老先生,领我家公写祖宗牌位,於五代祖父母外,还有一位先师李先生。太家公告诉我家公,李先生是明亡之后的遗老,不肯为满清做事,隐其名字,躲避乡间,受雇陶盛楼一个农家做长工,不多言谈。一年夏天,农人聚在稻场乘凉。某人将扁担横在地上,问是什麽字?大家说:一字。那人把耙倒在地上,问是什麽字?大家答不出。村里几百年无人识字。不料那李姓长工从人后说:是个而字。大家问:你识字吗?他说:认得几个。自那日起,陶氏宗族成立起一个私塾,请李先生教幼童们读书写字。
陶家在湖北地方,四百年来,累世农家,素不识字,从此开始学读学写。祖先辈中李先生的一个学生,头一个中了举,朝廷封了官。他感念李先生启蒙之恩,立家训曰:陶氏宗祠永远供奉李先生一个牌位,后人须年年祭祀,不得有误。
从此陶家诗书继世,代代做举业,求功名。光绪年间,我的太家公到武汉,在两湖总督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做精舍生,治汉四史,兼做诗赋等杂作。辛丑年太家公京试中一等第四名,不料同榜第一名姓梁,慈禧太后看了不乐意,斥为梁头康尾,一榜及第人士全部废弃。太家公困京无望,外放河南做官。孙中山先生领导辛亥武昌起义,建立中华民国,宣统皇帝下了龙椅,还留在紫禁城里住。我的太家公也还留在河南官府,陶盛楼还是老样子。
我的家婆被大轿抬进陶家黑漆大门那天,陶家没有男人在家。太家公在河南任上。家公兄弟两人,同在北京大学读书。伯公读工程,家公读法律。本来定好家公前一日会回到家,不料两千五百里路,火车江舟,一天两天没有赶到。
过门的日子和时辰,是一位瞎眼的算命先生,在家公家婆定婚之际,问明双方生辰八字,掐著指头算出来的。就是这一天,这个时辰,他说了,一天不能早,一刻不能晚。事关婚姻儿女,不可怠慢。所以虽然新郎不在家,新娘还是要抬过门。午后一时出发迎娶,七时整进门,不能错了时辰。不误过门,成亲只好晚一天了。
陶家二百人的迎亲队伍上路。腊月时节,天晴地宽,所有人都穿了黑棉袄。武湖冻了薄冰,田野一片赤裸。树叶都落完了,秃枝迎风,颤颤巍巍。唢呐朝著天上划出抖著边的大圆圈,尖厉的高音在湖面上回旋飘荡,传得很远。破裂的锣鼓声,一阵接一阵,震得地皮发抖,把方圆几十里的鹰雀鸟儿惊得全叼著儿女搬了家。四百只脚穿著结结实实纳了底的黑布鞋,扬起十几里土路黄尘,遮得天昏地暗。牵马的,抬轿的,扛包裹礼品的,跌跌撞撞,叫叫嚷嚷,你踩我,我拌你,一路朝东北走,往万家大湾去接新娘子。
万家大湾在仓阜镇南边,要过武湖才到得镇上。可从陶盛楼来万家大湾,不必绕仓阜镇,再渡湖南下。顺武湖南岸东行,便可走到。
眼看著西南方向,黄土烟尘随了震耳的唢呐锣鼓,渐渐长大,来到村口。家婆的娘在屋里,又把几天里已经说过几百遍的话再说一次:“冰如,我教给你织布缝补,烧茶做饭,我也教你读书写字。为的是让你能够服伺丈夫和公婆。”
家婆静静地坐在床沿边,穿著一身大红的大襟袍子,忧虑惶恐。两手捧在胸前,筒在袖子里。头发是娘花了两个钟头梳好的,黑亮黑亮,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从前往后,在脑后扎个结。地方上的习惯,未出嫁的女子可以蓬头散发,一过门了,就得在脑后扎起来了。头发上面蒙著一块大红的盖头,不过没有蒙住脸,前面一角掀起在头顶。家婆脸色十分苍白,浓重的胭脂也没有增添什麽喜庆的颜色,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她身后放著一大堆陪嫁,箱箱筐筐的。娘家几个亲戚聚在屋外,交头接耳。新郎不来,有什麽热闹可看呢,哪个也提不起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