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什么都没说,就耸耸肩后退了几步。他没有阻止他的弟弟,那时候没有,后来也没有,也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应该那么做。他看着萨尔曼用切肉刀朝那个罐砍下去,眼里满是激动和兴奋,也有预兆般的黑暗。丹尼尔只是隐约地看到了,就像瀑布一样的阴影。
贪婪,这是他从不靠近的东西,但萨尔曼不是。他扶正了陶罐,把它放稳然后把它劈开。
我描绘着“三位一体”,不是那个勃艮第的肩扣,而是那些让这件宝贝得名的宝石。在施南河岸边,波斯巴达克杉的尖晶石,三颗像“希望”一样大的宝石。
在一些油画里,它们几乎是黑色的,也许是经过了几个世纪以后,油画颜料的颜色变暗了。在其他一些画里,它们是浓重的红色,就像一瓶颜色很深的勃艮第酒。单一而浓重的颜色让它们在画布上十分显眼。它们的数量抓住了人们的注意力,很少有三颗完全一样的宝石放在一起而没有一颗显得比较突出的。“三”是一个不稳定的数字,它暗示着阴谋、避邪物,同时这也是“三位一体”的象征。
我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这三颗宝石,它们的镶嵌板是用金子做的钩子和叉骨。它们一点也不吸收外界的光芒,只是反射着光芒,光里带着红色和紫色。
平面切割是切割贵重宝石的简单方法。我想它比依天然形状磨圆宝石的方法更原始,因为从某种角度说它模仿了晶体自然的平面,而圆形不是。这也很实在,因为技术有限。这对三颗红宝石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它们本身就已经很美。有人说宝石的美来自于它们的稀有,就好像天空和大海因为太熟悉而变得丑陋或世俗。但有些东西是美在本质的。当那些巴拉红宝石躺在宝石匠的长凳上时,就已经是令人愉悦、值得向往的了。再说远点,当它们还在地下,作为铝的氧化物和调皮的镁原子起反应的时候,就已经是珍贵的了。它们要花五百年甚至一千年的时间来演变。要成为完美的宝石要花很久很久的时间。
我追随着红宝石的足迹。它们易手很快,虽然那个完整的肩扣从来不这样。我尽可能地找到它们曾经的拥有者,因为贵重的宝石有时会回到它们曾经到过的地方。从久远的时间来看它们,交易中曾经的欲望已经消失殆尽。宝石易手如此之快让我们有一种厌恶的错觉,好像它们莫名其妙地变得很危险,虽然“三位一体”上的每一件东西都从来没被诅咒过,就我所知没有。在古老的珠宝中,没有被诅咒过也很不寻常。
蒙兀尔最后的帝王死了以后,这些巴拉红宝石消失了半个多世纪。在1762年我才又找到了它们的拥有者,而那时他正要把这些宝石给别人。他的名字是默罕默德·阿里·可汗,头衔是阿尔果德的纳瓦布,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印度王公,卡娜地的君主。
他用灰色丝绸把“三位一体”的红宝石包起来,当作礼物送去英国。这是一件小礼物,一个君主对另一个君主小小的表示。他坐着长长的屋子里,走廊是东西向的,但没有佣人。宫殿里很安静,他自己在整理这些宝石。这三颗宝石是他给不起的礼物,它们的价值超过他所馈赠过的任何东西。
在他被头巾压着的前额上有一些汗珠。等他弄好了东西,天已经黑了。默罕默德·阿里·可汗打开了他的头巾,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深色的卷发里有很粗的几缕白发,硬得就像是死人的头发。
他停下来倾听。门外有人在讲英语,是东印度公司的债权人。他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从走廊外面传来了大海无言的声音,他就听着这声音,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默罕默德让我想起勃艮第勇敢的查尔斯。他们并不相同,但对待权力的方式有相似之处。我看着瓦卢瓦最后的公爵的画像,感觉要是我伸手去摸他的话,他就会从我的手里畏缩逃跑,而默罕默德不会。他会把他肉嘟嘟凸起的嘴唇压在我的手指上。他是个依赖感情触摸才能生存的人,他的身体被他的情人摩挲得非常光滑。
他是个热心人,而查尔斯是冷酷的。但是他们还是很像,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弱点,就是迷恋外在的力量,即使是以失去实实在在的力量为代价也要把力量表现出来。默罕默德喜爱实在的重量,武器和蒙兀尔宝石。在画像中,他的手里总是抓满了珠宝胳膊上戴着珍珠护腕,腰带上别着匕首。他的脖子上挂着钻石的圆形项坠,两只拳头里各拿着一把半月刀。在威尔森给他画的一幅画像里,他的剑柄放在一把长长的马刀上,一颗钢钉在翻转的刀柄上向上弯曲着,默罕默德用手指轻轻地握着它。
查尔斯戴着满是宝石的帽子,阿尔果德的纳瓦布则穿着丝绸和羽毛。有一幅他身穿白色衣服的肖像,像个在血红色地毯上的幽灵。默罕默德是适合奶油珍珠色的国王,常常穿着卷曲的拖鞋。最最真实的默罕默德,从头到脚都是鲜艳的粉红色丝绸。
他把自己用丝绸包起来,就好像自己是颗宝石。他把自己看成是印度新皇室的一部分,不是个傀儡统治者,而是与英国国王平等的结盟者。但东印度公司并不这么认为。在英国掠夺大军的信里,默罕默德被说成是一个客户或者一个雇工,是一件可以牺牲的商品,一个临时雇员。
是东印度公司让默罕默德走到今天,也是东印度公司结束了他。1751年,阿尔果德的继承问题出现了分歧。法国人支持更合法的候选人,所以英国迫于形势,也出于利益的考虑,支持了精力更为充沛的篡位者。默罕默德是通过东印度公司的刺刀获得的皇位,从那时开始,公司的人都在他左右,用他们的手段让他接受公司的主张和建议。
在欧洲人真正在亚洲站住脚以前的半个世纪,默罕默德是个外债的牺牲品。因为他从来没有付过他的贷款利息,所以这笔钱的总数变成了天文数字。默罕默德面临破产的时候,试图用阿尔果德的银卢比贿赂马德拉斯的议会。这个举动没有奏效,他就跟乔治三世直言不讳地抱怨。年轻的国王寄回来小礼物和热情的保证书。希望虽然很大,但实际上无济于事。这两个人从来没见过面,他们远隔着世界。
默罕默德寄给乔治三世的信就在大英图书馆的东方厅,还装在纳瓦布的邮包里。信是写在粉色丝绸上面的,还用金丝捆着。
在画像里——这样的画像很多——他看起来总是很高兴,很宽容。他似乎是在微笑,又不像在微笑,就像是拳师为了拍照而摆姿势。不管他多么淫荡,也不管他有怎样的弱点,默罕默德终究不是绅士。在政治上和战争中,他就像那些支持他的英国人一样邪恶。如果不是采取暴力,他也不会活下来。默罕默德曾经砍了一个敌人的头,把人头捆在骆驼身上,绕着城墙慢慢地走了四圈,然后把人头装进盒子送到帝国法院。他这么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博取帝王的开心。在他的画家的工作室里,他就是王子纳西姆,真正的、正宗的默罕默德·阿里。
他死的时候已经很老了,也没什么权力,却穿着国王的衣服。他拥有所有他想要的东西。此时他已经把“三位一体”的红宝石送给了别人,并认为这是在平等的结盟关系之下,一个国王赠送给另一个国王的小礼物。于是,四个使节就带着一盒宝石登上了东印度公司的瓦伦丁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