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 特 恩(12)

八点钟,我穿上一件运动衫和一条斜纹棉布裤下楼去付房钱,感到脚下的碎石台阶很凉。旅馆外面的霓虹灯写着“辛巴达游客酒店”,但一旦走进大堂,它也就是一家旅馆而已,讨价还价的事儿被简化成了三个可以选择的小钉板上的数字价码。院子里有个酒吧,晚上他们卖薄卷饼,现在那里没人。我的胃里空空如也。

我想起从前的晚上,水手辛巴达给门房送肉和金子,给他讲他父亲的故事。他捡了好多中国和科摩杯的伽罗木的大树枝,把它们放在沉船的木板上,用缆索把木板绑成筏。他把装着红宝石、珍珠和其他宝石的袋子放在这上面,还有几包上好的龙涎香。然后把自己托付给真主阿拉,就把木筏推到水里去了。

楼下的接待员正忙着看电视里播放的肥皂剧,微微张着嘴。一见到我,她就微笑起来,把电视的声音关掉了。

“你好啊,你一定很喜欢这里吧。”

“这里很适合我。这房间可以再多住一晚吗?”

“当然可以啦。”她讲的英语带着澳大利亚的口音。我在这待的时间很长,足够她熟悉我这张脸和我的声音。当然毫无疑问,她也知道我屋里有什么东西,还知道我是一个人睡。

我数着污迹斑斑的里拉纸币,付给她最便宜价位的房费。我看到桌子上有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留着连鬓胡子的年轻人,背对大海微笑着。“他长得很帅。”

“噢,那是我男朋友,未婚夫。”她摸着那张正对着她的照片。“我们要结婚了。他真的很可爱。开始我还以为他不是认真的,后来我爱上他了。”她耸了耸肩,微笑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不得不也对她微笑。

“祝贺你!”

“我能再为您做点什么吗?”

“有早饭吗?”

“请您稍等一下。”她走进了办公室,里面传出来压力热水瓶发出的嘶嘶声。她端着一杯苹果茶,拿着一把阿月浑子果实出来了。“这个很好吃,而且是健康食品。我叫莰森。”

“我叫凯瑟琳。”

“你打算在这待多久呢?”

“我还没决定呢,谢谢你给我准备早饭。祝你好运。”

我把那些坚果放进口袋里,端着茶回到了我的房间。公文包和大衣都丢在地板上,我坐在床上,把大衣口袋里的东西翻了出来,撬开了公文包的锁,把所有的东西摆满一床。坚果非常好,很新鲜,我一口气就把它们吃完了,塞饱了自己的肚子。阳光照着床上的这些东西,久久地停留在上面。

这里面很多都是账单。公文包里全是黑色红色的票据,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活页笔记本里。大衣口袋里还有一张。在公文包最大的暗盒里面放着总裁先生的财宝:一支脏兮兮的又圆又胖的带棱纹的银笔,一部眼睛蛇头的摩托罗拉电话,已经关掉了,一盒索波兰尼雪茄,有一支烟蒂断在外面,还有些旧信封。

“什么都没有。”我听到自己在咕哝这句话时,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他妈的,什么都没有。”我努力地想着自己期待什么。至少该有个记事本啊,或者有个通讯录也好,里面记录着一个爱收集珍珠的女人。我想起那个从来没离开过阿拉夫视线的档案袋。

我拨弄着被我撬开的公文包的锁,仔细地思考着。公文包外面的皮革纹路清晰。我又翻了一遍那些东西,在那些信封下面是一页《花花公子》杂志的活页和一张宝丽来快照,照片上有五个孩子,四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还有一个长着青黑色眼睛的女人。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照片上的女人。阳光越来越强了。楼上,拿着吸尘器的保洁员开始清扫房间了,已经过了结账的时间。我脱掉了上衣,在墙上靠了一只枕头,拿起那些信封。

并不是所有的信封都是空的。有两个信封里面装着货运订单,但订单是不完整的,下载打印的那种订单,还被撕坏了,上面有英语、法语和土耳其语。我辨认出来一个是DDT产品废料的运输单据,另一张是五件商品的收据,一张五千瑞士法郎的货运收据。有人用名字的首写字母签了付款合同,上面是“EvG”。我读着这些单据,放在旁边桌子上的茶慢慢地凉了。

没什么别的东西了,我把公文包拿起来抖了抖。有什么东西掉在我身上,是一张叠了两折的传真。打印的字迹已经退色了,我把它拿到亮处仔细看。这是一张私人珠宝交易活动的邀请函,是发给阿拉夫总裁的。

公司的名字看起来挺熟悉的。我又读了一遍。格拉夫·施姆科,博物馆大街3号。我去过那里。但不是最近了,又过了一年多了,但我去过那里不止一次。那里是一个私人拍卖行,也是私人交易的场所,主要是买卖珠宝首饰和宝石。我努力地回忆拍卖商的名字和长相。菲利克斯·格拉夫,一个年轻人,雄心勃勃地想要掌管家族产业,声音就像瑞士手表一样优雅。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和阿拉夫这样的人有瓜葛。

我合上公文包。已经过了中午,我又穿上了运动衫和斜纹棉布裤,蹬上高希尔凉鞋,拿上棉夹克。在屋角处有个小洗脸盆,墙上挂着镜子,镜子上面锈迹斑斑。我卷起袖子打开水龙头,把凉水拍在脸上,在镜子里面看着我自己。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这在土耳其是要带来恶运的象征,是邪恶的眼睛。我的头发因为晒了太久而变成金黄色,上嘴唇的左边看起来有点肿。我五岁的时候,那里缝过几针。我妈妈伊迪丝叫我去照月食的照片,她把我抱起来放在莱卡相机前,在我耳边低语着。她的胳膊抱着我,然后松开手。可我还在半睡半醒之间,所以就踩空了花园的楼梯,从八英尺的高处摔了下去。后来我抱怨她,她就给我编故事说:“凯瑟琳,月亮伸手摸了你一下!来吧,到这来。过来,我的小月亮宝贝。”

我还记得那几针,我挺喜欢的。在伊迪丝给我照的照片里,我咧着嘴笑着,豁着牙。因为这几针我原谅了她。这几针垂下来,垂到在我的舌头上,就像植物的根一样。

头上有根白头发。我把头转向右边,看见它清清楚楚地长在那儿,在我左边太阳穴的上面。我用手指把它梳理出来,感觉着它的粗糙。这是我的第一根白发。我没有把它拔下来。

“打扰了,有人吗?”有人敲了两下卧室的门。我用床单擦干了脸,把公文包和大衣重新捆了一下。外面的保洁员还在努力地找钥匙,我一下子把门打开了。她瞪着我,好像我抢了她的工作一样。我从她身边走过去,下楼来到大街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