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官(3)

台上越显赫,下台后就越落寞,不知这是不是辩证法。我有时吃饱撑得难受,会在街头巷尾走走,以促消化,同时也想碰碰运气,看能否遇见过去的老情人,好抓住青春的尾巴,重温一回旧梦。老情人没遇见,却不时能遭遇某领导被人前呼后拥着,神采奕奕走出豪华酒店,威风八面的样子。我生怕撞着人家大驾,被挤翻踩扁,只得远远躲开,看着人家狼行虎步,走向高档专车,弯腰钻入车门,呼啸而去。可没过两个月,再在街头见着该领导时,情形却已大变。过去簇拥左右的随从早不知去向,领导形单影只,站在秋风中,正望着街口的车流发呆。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头发不再像从前那样油光水滑,青幽可鉴,仿佛一夜间突然变白,乱成枯草一堆。我甚觉奇怪,以为自己眼睛老花,看错了人,定睛细瞧,还真是那位领导。回家找出报纸,打开电视,扭响收音机,才发现再没有该领导的任何痕迹,我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打听,领导果然已功德圆满,走下戏台,成了前领导。这戏台上的官与戏台下的官,区别就有这么大。

想弄清谁是已走下戏台的前领导,我还可免费教你一招。天黑时分,你到地方首脑机关大院门口去遛遛,若见有人守在门边,睁大发红的双眼,戳着指头去数进进出出的高档小车,这人如果不是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神经病,必然是下台不久的前领导。这当然不是蒙你的。你想想晚上又不是上班的时候,那些高档小车们屁颠屁颠往机关大院里跑什么?还不是书记楼和常委楼就建在大院深处,夜幕降临,正是密切联系领导的大好时机。前领导在台上时,人家也是这个时候开着小车纷纷往他家里跑,现在人已下台,人家另有新欢,再不可能去叩他家门,他在家里待得难受,不到这大门口来数小车,又干什么去呢?我认识一位前领导,他头天退二线,第二天就悄悄住到了乡下老家。有次我在乡下碰见他,问他城里生活条件那么好,为何非得跑到乡下来?他倒是开心,说乡下有个大好处,死后不必烧成灰,可将老骨头埋进祖坟里,陪伴父母。留在城里没有这个待遇,还得天天晚上跑到大院门口去数人家的高级小车,自己眼睛老花,没其他前领导的好视力,万一数错了数,就违背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了。

看多了官场戏台上下的表演,有时我不免暗想,岂止官场,这个大千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戏台?世间之人,不管为官为民,孰强孰弱,其实都是演员,在人生的戏台上跑上那么一圈,最后都得乖乖离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我想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幽州台曾是燕昭王招贤纳士的黄金台,怀才不遇的子昂高台独立,茫然四顾,怎么也寻不见燕昭王的身影,忽感天地悠悠,往者弗及,来者不闻,不觉热泪飞洒,写下这千古佳篇。反复吟咏陈诗,我才意识到这幽州台其实也是戏台。这人立身于天地之间,有时难免自我膨胀,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不承想在前无穷后无尽的时间里,我们拥有的几十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在左无际右无涯的空间里,我们容身的这个世界仅为方寸之地。如果能经常想想这瞬间和方寸之外,还有连我们的想象力都无法抵达的悠远浩瀚的时空,我们也许会重新审视自己,审视自己所处的这个戏台。在这个戏台上,无论你演的是小民百姓,还是帝王将相,到头来都不过是微尘一粒,经不住时间的风轻轻一吹,就可吹得不复存在。

这么说好像有些悲观。可悲观点有什么不好呢?中国人不信悲观哲学,只喜欢乐观哲学,连寺庙里都有欢喜佛。照我说悲观哲学有悲观哲学的合理性,人懂些悲观哲学,心怀畏惧,才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过于乐观,目空一切,胆大妄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做得出来,到头来必然乐极生悲,乐观不起来的。这是题外废话,不必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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