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对手(4)

于是我发现我需要明确一些问题: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角度的确像你说的一样,冷漠,我没有首先考虑别人的感受。而这样思考的原因是我不想成为道德伦理和公众舆论的奴隶,那二者是政治和社会强加给个人的。我认为成熟的世界观有二:一,成为你自己。二,活在真实当中。这也是我如今热爱上巴黎的一个重要原因:它给人最大的精神自由。人们发现自己的愿望,实现它;人们发现自己的个性,抒发它;人们发现自己的痛苦,医治它。外面世界的征战太久了,战争、疾病、血腥革命,人们每天在干预外面世界的苦难,祈祷和平。而现在,我们有理由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它同样需要照看。

我开始那么强烈地渴望自由和单身状态,我渴望沉默着思考、感受季节的变化,感受残酷、感受温度,感受悲剧和喜剧,渴望写作的灵感有一天会降临到我的头上。尽管它将使我因抗争而备加辛苦,将让我在没有足够力量也不足够年轻的时候放弃一个满是阳光的栖息地,未知的命运将让我尝到冒险的代价。但留在原地、企求时间来修补距离,又何尝不是一种冒险呢?

我不很物质,也不够精神,我的追求在一个孤独的远处,显得荒凉和年轻,不知道有没有彼岸。生活曾经是宿命的,于是人们信了上帝或佛。而在某些意义上,生活又完全不可以宿命的,因为我们离上帝太远,我们学会了更改。

我知道我上面的话严重的(地)伤害了你,它完全没有关照到你(的)感受。但即使有若干解释,在两个人的关系里,任何一个单方面的选择必然带来伤害,只是对于你性格里脆弱和单纯的特质,它更残酷了一些。我想我的看上去虚伪的关照,未免徒劳。如果我能,让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

你比我想象里(的)更宽容,也更完美主义。这让我在收到你留言的晚上感觉到疼痛和自责,我以为你的肯定让我终于自由了,我的世界却在一瞬间失重了,我感到冷。

但是希望这些都没有最终改变我的决定。如果你能,让我们各自归还一段自由的时空。在此之前的精神世界,我没有过背叛,我至少保留了真诚。

如果这些话能让你稍微放松一下,那将是我所期待的。

希望你可以容忍我过去的任性和现在的不可理喻,因为你知道在内心深处我是多么喜欢你。

“强烈渴望独身”,链链写完信以后才知道自己找到的借口是这样的。她当然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年以后她的口号将要变成:强烈渴望嫁人。

早上,链链打开电脑的时候,看到两条山在夜里三点的留言:

我原以为婚姻是对一个女人最好的承诺,但在你这里却成了障碍。

不管原因是什么,我同意你的选择。

链链觉得自己脚下正向无底的深渊滑落。那深渊里的雾气似曾相识,那雾气像羽毛一样,在山谷间飘荡。

那好像是皮特,陪在链链身边的皮特,也陪她看过这场雾气。

皮特在跟链链认识不久以后,发来无数个短信,她在上课时和厕所里都收到过。他坚持要带着链链去看蒙玛特高地上的雾。

周日,一切形式都是闲散的,大巴车(删除)里是黑人爵士的鼓点。没有多少太阳,蒙马特高地前面弯曲的小路已在脚下延伸,触手可及。她费力地在沿街高高矮矮的画架后面终于找到皮特,已经接连撞翻了别人好几瓶颜料。他的画摊跟那么多人的混在一起并不显眼,天沉静静的,艺人们神情漠然地偶尔说说话。倒是皮特身边停了辆涂满鲜亮色彩的迷你汽车,颇有些标新立异的颓废气质。

皮特穿件灰色T恤,头发用橡皮筋扎在后面,很专心的模样。他完成的作品有水粉也有版画,她问他上面怎么没有价钱,他说价钱是随时想出来的,要看买主的来头。皮特说着画了最后一笔,然后扔了手里的笔,忽然拉起她的手就跑,她的尖头皮鞋一点也不适合狂奔,得时刻注意下面的石子路。皮特你疯了!脚都疼了,她们终于停下来。链链喘着气抬起头,啊,她错觉自己正在从云端跌落下去,轻飘,带着深不可测的恐惧。在高地上了,她第一次看见巴黎的雾,那么气势磅礴,那片覆盖全城的浓雾,纯白色的,远远的,像海,没有边际。一个络腮胡子戴黑色旧礼帽的男人,在离她们不远处吹单簧管,曲子凉丝丝的悠扬在风里,像犹太人曲折而忧伤的命运。她抽出手紧紧搂住皮特的腰,想要靠着一艘大船,皮特在另一侧握紧她的手,又侧过头看着她的眼睛笑笑。她几乎慌张的(地)要求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她不能容忍这场雾来得如此不明白,如同生命里始终动荡而晦涩的巴黎,那么不真实,她几乎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千山万水来到他面前?

皮特睡觉的地方是个车库,这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她们从高地回来,车开到城边上,她看到了他奇怪的家。那里很大,她们到的时候,月亮宝石正寂寞地呆(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她过去亲亲它跟他(它)说晚上好,它像个老头似的摇晃着,大大咧咧地趴到她腿边。

你一直住这儿?

是啊,一个亲戚留下的,他们年纪大了搬去外省,他们唯一的儿子去了美国,这车库就留给我了,你觉得怎么样?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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