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5)

萨根放下手枪,拿起一枚照明弹端详着。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一个服务员在外面说,有黑明威的信和电报。黑明威想去开门,被萨根拦住。萨根在他耳边轻语一句,黑明威便说他在洗澡,请服务员从门缝下把信和电报塞进来。

服务员就从门缝下将信和电报塞了进来。等服务员的脚步声走远,黑明威捡起信和电报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他抬头对萨根说:“对不起了,我得暂时和你说再见了。”

“怎么了?”

“呶,你看,”黑明威把电报递给萨根,“社里给我安排了任务,要我马上去河南采访。蒋总统以水伐兵,炸开黄河,想用黄河水阻挡日本人的进攻,结果把他的臣民也害惨了,现在都已经在人吃人啦。这是个特大新闻,我们报纸肯定要大做文章。”

黑明威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等他回来时,重庆已经不再是他熟悉和想象的那个城市,他的“大本营”粮店已荡然无存,少老大、桂花、幺拐子等多名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已经命不守身,尸骨成泥化土。更有无数他不认识的黎民百姓、无辜者、不幸者,被他千里迢迢从成都带回来的命令和设备搞得粉身碎骨,魂断天际。

黑明威,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痛苦的孩子,一个自我的异己者。他在新德里市郊的一栋杏黄色的花园楼房里长大。父亲是个信奉佛陀的虔诚苦行僧,长年浪迹天涯,托钵为生,诵经为业。母亲却是个交际花,经常呼朋唤友,在家里举行烛光晚会,节日派对。在门背后,在花丛中,在楼梯口,在假山边,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明亮的月光下 他幼小的眼睛曾无数次地亲眼目睹母亲和一个个陌生男人相拥相亲。他不知道这些男人哪一个是他的父亲,更不知道这些儿时觉得很新奇好玩的记忆,长大了会令他羞愧万分,时常因此而痛不欲生。他的青春是从向往死亡开始的,生命不可贵,爱情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故乡是逃亡的起点,家是豪华的废墟,所有认识的亲朋好友、同学老师都是可以忘却的陌路人 父亲在佛陀的虚幻世界里摆脱了现世的罪苦,找到了极乐,卸下的罪苦却都让他名下的儿子全部担当了。从成人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担当,担当,永无止境。这是一个自小被孤独和羞耻吞噬、压垮的可怜虫,他渴望告别,渴望冒险,渴望剌激,渴望赴汤蹈火,在危难中燃烧生命的火焰。

有一天,美联社满足了他的期待,因为可以告别故乡,可以离别亲朋,可以远走高飞,可以四海为家。有一天,萨根又秘密地满足了他的期待,因为他渴望燃烧,渴望强大,渴望有一支枪,渴望迎接一场生死之战。他行动,他付出,他冒险,却从来不跟萨根讨价还价。

他不信仰钱,他信仰自己,信仰剌激。

这一点在萨根想来,似乎总是有点儿不可思议。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文弱,那么英俊,那么有知识,家里又是那么有钱。事实上,当初萨根跟他接近就是看他出手阔绰,花天酒地,像个富家子弟。萨根接近他,本是想花他钱的,没想到他愿意拿出生命来让自己“花”。

山不会走近山,一个人也无法走近另一个人。

陆从骏走出了沉思。

是驴是骡子,要走着瞧。不要相信想到的,要相信看到的,这是陆从骏反特经验的又一条。他决定亲自去重庆饭店会一下这个美国佬,而且必须尽快,去迟了,汪女郎说什么都容易引起他的多疑。现在首先要稳住他,要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让汪女郎及时向他去汇报情况。汇报什么呢?当然要编个说法,巧妙的,能进能退的。说法编好了,还要给汪女郎排演。刚才他和老孙一直在给她排演,现在已经进入彩排阶段。

“都记住了?”陆所长问。

“记住了。”汪女郎答。

“重复一遍,回去该怎么跟萨根说?”

“我找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但我碰巧遇见了一个人 ”

“是一个你以前接待过的客人。”

“嗯,是一个我过去的客人 他就在邮局工作,一个老色鬼,见了我非把我拉去隔壁旅馆 ”

“所以你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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