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一把扇子。上好白玉镂成的扇骨,蒙饰以薄如蝉翼的水云纱。
扇尾还垂着一块血红玛瑙的流苏吊饰,平添了几许含蓄的风流。
此时这把扇子却合着,轻轻地点在我的下颌上。
微一用力,就对上了一双深不可测的潋滟瞳仁。
“公子,”一旁的奴隶贩子干笑着伺候着,“呵呵,公子,这孩子……是个哑奴,不会说话。不如您看看另外的,我们这儿还有上好的……”
“掌嘴。”流光一潋,笑意仍在,却不复温暖,惊得奴隶贩子讪讪地自掌了几个嘴巴。
“会写字吗?”眸光转向我时,瞬时温和了许多。我点点头,捡起脚边的一段树枝,在沙土地上画拉了几笔。
“丁…怜?”在那双墨玉般的瞳仁里,我看清了自己澄澈而坦然的像,“这是你的名字?”
我点点头。
“怜……你也叫怜……”他起身,甩给人贩子一锭足斤的银两,另一只手却牵住我脏脏的手。
他的手腕瘦削,突出的一点腕骨分明,手掌却煦暖有力。
“公子,公子……”人贩子还不甘心地尾随着,“这么多伶俐警醒的奴隶,何必挑选这么一个哑巴的小奴?”
“呵。”月白冷袖一拂,将身后之人阻绝,“我看,世上众人倒不如这个小哑奴知晓得清明。”
我叫丁怜。
自我七岁随主子回莲宫以后,就一直随侍于主子身侧,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
主子是个奇特的人。在数百个身披枷锁的奴隶中,他一眼选中了蓬头垢面、不能言语的我,从此彻底改写了我的命运。
他从来不把我看成小孩。对待我以及其他侍从,他的口吻总是有商有量的。这种奇异的待人态度为他赢得了世人的尊重。
他们都叫他,公子莲。
主子大部分时间并不呆在莲宫。他有许多政务需要处理,同时他还常常带兵征战。他不在时,整个空洞的莲宫就像是一片浩瀚而静谧的海域,那些亭台楼榭静默的影子就是海底摇曳的水草,而那些雕梁画栋就是水域里饲养的庞大海兽。
每次主子回来时,莲宫都要热闹好一阵。
许多达官贵人、夫人淑女都要登门拜候,长长的旌旗车骑围满了莲宫。莲宫的仆从们也难得一见地忙碌起来。
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那些饶舌的小姐夫人总是给平日里死寂的莲宫带来外界的生气。我喜欢躲在长长的听风廊第三根柱子后面,听那些女人用花样繁复的修辞和尖利的嗓音,赞美主子绝世的风貌,无双的荣宠,以及她们亲近他的渴望。
等流言飞语喂饱了我小小的好奇心,沏上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和几笼点心,穿过听风廊,右转走到园林尽头,就会看到一袭白衣的主子,正倚在莲池的栏杆旁。
主子好像特别喜欢莲花这种植物。
宫内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却绝不是因为世间文人所传颂的“出淤泥而不染”一说。因为众多莲花里,他独爱红莲。
这种红色,如血如霞,炽烈中横生缠绵,远非妖娆一词所能形容。
每当盛夏,主子的莲池里开遍的都是这种红莲,毫无杂色。极目远望,袅袅婷婷,随着暗风此起彼伏,好像一池的幽水都为这烈焰般的花朵所点燃。
这种莲花,我也曾在主子的肩头看见。
主子只让我伺候他沐浴。
主子的身子修长优美,无论是肩颈的线条,还是四肢的形状,无一不清瘦雅致。因为长年的征战,主子的皮肤并不是坊间推崇的象牙白,而是微微带着蜂蜜色;腰背还有几处受伤后缝合的疤痕。可是这丝毫不能影响主子的美。
主子仿佛是一块玉石,通透到了极致,纵然是杂质也无法构成瑕疵。
“主子,你真的太美了。”
看着我溢于言表的赞美之色,主子有点好笑:“这不是你第一次伺候我沐浴了吧?”
“主子的美,无论多少次都让人惊艳。”
“美……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看着我一时的怔愣,主子微微扯开一抹淡笑,漾出西湖龙井般淡淡的清香与苦涩。
“世间最美丽不可方物的东西,往往都写满最不可饶恕的罪孽。正如……这副躯体……”
说这话时,主子正轻轻地抚摩着自己左边锁骨边那朵灼灼的红莲。那红莲栩栩如生,在主子清淡而多情的指尖,仿佛正欲怒放。
那样轻柔的手势,仿佛一句迷恋而黯然神伤的情语,很多年后,还留在我的记忆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