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散尽了,歪脖子柿子树上孤零零地吊着赤裸的我。
山村的夏天真好,不远处水汪里有那么多的蛙子呱呱地叫。早上我还拿石头扔它们呢。田野里的小麦快要割了,金黄的穗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麦粒的清香味浓浓地飘来。我饿了,要不是这样,我可以生起一堆火烧麦穗子吃,多香啊。
可是我不能了。
今年雨水很充足,路边的山坡上的草叶子黑绿油亮积满了水,家里的牛羊享尽了口福。有虫子在草丛里吱吱地叫,有黄白色的小朵野花在夏夜的风里摇晃。
前方的老井口上长满了苔藓,有几只蚂蚱在上面跳跃。我静静地看它们,觉得它们和我一样可怜。
是的,有一只一下子跳了空,坠进了井水里不见了。
月光惨白,我在苍白的抚摩中逐渐入睡。
大约是半夜的时候,我的大哥洛严偷偷地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烧得焦煳的白薯。他敏捷地爬到柿子树上解开捆着我的绳子。我扑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慢慢醒来。哥扶起我,把白薯一口口地喂到我的嘴里。
哥搀着我说,走,回家。
瘦弱的我站在夏天潮湿的夜里。我看着大我四岁的哥,皮肤黝黑,瘦骨嶙峋。我说,哥,我不回家。
我再也不要回家。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我不属于这里。七岁的时候,我就已决定去寻找自己的生活。
远处的天边开始泛白。
我对哥微笑。
哥,我要走了。可能从此不再回来。
4.你能走多远
十八年前,我顺着村前那条泥泞、弯曲的小土路无目的地前行。方向是东北,我要回家,回到我被丢弃的东北山林。我想知道,一个七岁的懵懂无知的孩子在路上能走多远。那个清晨我走的时候,突然大雾弥漫,雾气从村东的水库里冉冉腾起,徐徐盘缠于各个山腰中间,如数条白龙张着猩红的大口露出骇人的獠牙。我走在路上,一步步走近那颗颗散发腥臭的牙齿,它们在我的眼前摆动,向我嘲笑着。
它们说,孩子,你能走多远?
我一直记着哥对我说的那句话,翻过那些山,就可以看见大路。一直朝东北走,会到的。
我一直走。我赤着脚,踩在坠满清凉露珠的草丛里。我说,一直走,就会到的。
山石划伤了小腿,脚板生生磨出了血泡。孩子啊,路到底还要走多久,你又到底能走多远呢?
天亮的时候,我张开双臂站在大路中间拦截过往的车辆。最终一辆破旧的拖拉机不情愿地停下,一个穿着浅灰色中山服很面善的年轻男子晃悠悠地从座子上下来,弯着腰看地上衣着破烂、黑不溜秋、瘦得皮包骨头的我,问,嘎子,不回家,在这儿捣什么乱?
我抬起头,问他,叔叔,你是去东北吗?
你去干什么?
找我的爹娘。
在哪里?
东北。
东北哪儿?
不知道。
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不要我了。叔叔你带我走吧。
男人抱起我,说,好。
他在县城一个煤场开拖拉机,老家是吉林安图。他说,他正好也要回去,正好把我捎回去。下午就走。
我高兴得不知所措。县城还没有火车,要坐客车到兖州。中午在县城车站他给我买了一个四四方方包裹着牛皮纸的东西,他揭开来露出焦黄油亮的表皮,递给我说,吃吧。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叫面包。我接过来轻轻地抿一下面包的角,一股从未尝过的香味立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