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 第五章》8(1)

腊月的最后几天,离家在外的人背着大包小包陆续回来了。清冷的村子重新热闹起来。小油条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他明显感觉到村子里的冷清与稀落,很多人再也见不到了,比如陈寡妇、五牛等等,他们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陈寡妇死后,她的房子就被拆掉了,她的邻居刘永春准备砌新房子,挖地基的时候,从下面挖出一只尿壶,里面塞着泥巴,他用锄头一敲,尿壶就碎了,里面装的居然全是碎银子。

大年三十的下午,场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像吃饭前洗过的手掌,墙壁上涂了白石灰,明亮了许多,空旷了许多。节节高上晾着腌鱼和腌肉,封鸡被剥光了毛,不知道是怕羞还是怕冷,裹着严严实实的稻草。阳台上挂着新缝制的被子,这会儿,它正贪婪地吮吸着阳光。小油条泡了一杯红茶,坐在二楼的房间里,一边剥着瓜子,一边翻看着小时候的照片,录音机里一遍遍地放着邓丽君的《又见炊烟》,“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外面刮着风,门是关着的。隔壁房间里,他的姆妈正在熨衣服,滚烫的熨斗碰到布料时,发出水珠逃跑的声音。煤炉上,搁着锃亮的铝制水壶,水沸了一遍又一遍,但没人去灌,因为所有的热水瓶都吃饱了。

突然,小油条听到楼下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菜园门打开了。他也打开门,朝楼下看去,他看到一个女人,裹着一条鸳鸯与牡丹花纹的红棉被,中间扎了根草绳,脚上拖着两只鞋,一只是水红色的凉鞋,一只是黑色的布鞋。她手里拿着两棵大白菜,一跳一跳地走,像马奔跑一样,嘴里喊着:“咯得哒……驾。咯得哒……驾。咯得哒……驾。”跳着跳着,草绳断了,棉被掉了下来,露出光光的身子,瘦得像瓜子壳。小油条返回屋里,戴上眼镜,他吃了一惊,那个女人竟然是余美凤。拖着鼻涕、吃着糖果的孩子们经过时,骂她痴婆子,痴婆子……她则朝他们吐口水。孩子们跟在她的身后,她突然弯下身子捡起一把细石子朝他们扔过来。

小油条来到隔壁房间,听他姆妈讲余美凤的事。他姆妈叹着气说,她本应该是村子里最有福气的人,不晓得她上辈子造的什么孽,竟然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末了,他姆妈让他拿些东西,放到余美凤家门口。小油条用一只小篮子装了二十个青菜团子,下了楼。

村子里修了很多新房子,门上贴满了门联,静寂的空气里充满了吉祥的气息,不时有欢声笑语从门缝里传出来。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一个拉二胡的老人,头发花白,他戴着眼镜,眼镜被折断过,现在用橡皮胶沾着,细细一看,原来是崔金光,他穿了件烂西装,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方格的围巾,棉絮裤子磨破了,到处是龇牙咧嘴的旧棉花。据说,他后来赌钱,把钱输光了,阿娣跑掉了,两个儿子也跟着走了。

小油条来到了余美凤家,房子一副破败的样子,到处结着蜘蛛网,像是很久没有人住一样。他从灰蒙蒙的窗户里看到屋里的样子,里面空空荡荡,地上铺着稻草,角落里有一床破旧的黑棉絮,余美凤在墙角缩成一团,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他敲了门,把篮子放在门口,转身的一瞬间,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午后。

小油条看到一个蓄着胡子的年轻男人背着包走过来,他的身后有一个女人,女人拉着一个孩子,孩子边走边吹着泡泡糖。他们走得很慢。等到他们一走近,小油条才看清楚是李小斌,他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眼睛里充满了疲倦。看到小油条,他有些不好意思。跟在他后面的是李小苹,她比以前胖了许多,脸上布满了紫茄子的光芒。见到小油条,她忙对小孩说:“快,喊叔叔。”小油条说:“这是,你儿子?”李小苹轻轻“嗯”了一声。小油条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小苹边敲门边喊:“姆妈,姆妈。”过了很久,门才开。看到余美凤,李小斌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余美凤一愣,哇哇大哭起来。

村子东面,通往白茫镇的大路两侧,长着高大的枫杨树,树枝与树枝交叉在一起,像是在举行集体婚礼,阳光稠密,微风中飘散着食物的气息,房子像一只只山羊,温暖、祥和,不发出声响。河的对面,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再过几个小时,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

后 记

我常常想起生命中最初的小说,它来源于童年时听到的漫无边际的谈话。对我来说,最有吸引力的事情是在夏天的午睡之后,和父亲一起去镇上买西瓜。强烈的阳光似乎要将我融化。买完西瓜,父亲总要和鞋匠刘根保吹牛,他一边干活,一边跟我和父亲说话。那些谈话的许多内容,我早已忘记,没有忘记的是他们谈话里的故事。通过那些故事,我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世界。那些故事或许并不真实,但却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坚信,叙述有一种魔力。

冬夜里的谈话,也很有意思。那些谈话总是伴随着烧酒而展开。我记得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是卖羊肉的,他们要把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用纱布挤成圆柱形的“羊羔肉”,那肉蘸着甜酱,味道异常鲜美。当然,我们的下酒菜,不是羊羔肉,而是剔完羊肉的骨头,那上面沾了很少的肉。我们的任务,只是舔上面的腥味而已,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乐此不疲。旁边是煤炉,火苗舔着墙壁,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暖融融的。那些从未听过的奇特故事,深深地吸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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