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 第三章》10(1)

李国良从石矿上下了班,回到家,累得不像话了,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拿大蒲扇扇着风。余美凤说:“陈有成今天早上又来了。”听到这个名字,李国良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又……?”余美凤摇了摇头。李国良叹着气说:“这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了。”余美凤看了他的脚说:“你脚上化脓了,要不要去卫生院看一下。”李国良说:“算了,别花那冤枉钱了。”余美凤说:“你还喝不喝凉茶?”李国良点点头。余美凤去倒茶的时候,李国良突然说:“你说那些骗子,会不会是那个狗日的找来的?”余美凤愣了一会儿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李国良说:“他就是想挖个坑,让我们往里面跳啊。”余美凤说:“那我们就挖个坑把他活埋了。”李国良激动地说:“我受够了这个众人日的狗杂种,再也不能让他爬到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余美凤说:“是该他死的时候了。”这时,李小苹从外面跑进来,要买西瓜吃。余美凤说:“西瓜是苦的,不好吃。”李小苹就哭,哭得李国良心烦,他刮了李小苹一个耳光,李小苹哭哭啼啼地出去了。

第二天中午,太阳照得人屁股冒烟,树木都昏昏欲睡。吃过饭,余美凤放下筷子就带着李小苹沿着河滩往前走,河边长着菱叶、水花生和四叶萍,对面的河岸看上去白花花的,一只下了蛋的母鸡在树阴里“咯咯嗒……咯咯嗒”地叫着,它的叫声,使下午的时间显得慵懒、蓬松。路上没有人,河滩上铺着柔软的细沙,李小苹每走一步,都用力往下踏,然后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脚印笑了起来。李小苹说:“姆妈,我们去哪里?”余美凤说:“不许说话。”余美凤的汗水濡湿了李小苹的手,李小苹挣脱开来,往前跑了起来。十多分钟后,余美凤停下来,坐在河滩上。对面就是粮管所的宿舍,从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陈有成的宿舍。李小苹说:“姆妈,你在看什么?”余美凤说:“不许说话。”余美凤在那里一直守到天黑,都没有看到动静,李小苹趴在她背上,睡着了。一连守了好几个下午,她终于看到李阿三的女人进了陈有成的房间。她并没有马上行动,大概等了五分钟,李阿三的女人没有出来,她知道他们已经干上了,这才起身去找李阿三。

在桥坝头,她碰到了李阿三的儿子李小龙,他戴着杨树枝编的帽子,穿着红短裤,吃着冰棒,坐在河边钓鱼。余美凤走过去之后,又折回来,喊道:“小龙,小龙快过来。”李小龙看到是美凤阿姆,便说:“是不是又要喊我大大去吃饭?”李小龙的两颗门牙不在了,像是一间房子的大门被人扛掉了似的。余美凤笑了笑说:“不是,我碰到你舅舅了,他说,你舅婆叫你去。”李小龙说:“她叫我去干什么呢?”余美凤说:“她想你了呗。”李小龙说:“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前天刚刚回来。”余美凤说:“你舅婆给你买了新衣裳,叫你去拿呢。”李小龙停了一会儿说:“那,我要去跟我大大说一声。”余美凤说:“不用了,就是你大大让我找你的。”李小龙说:“我现在去,还能赶上吃夜饭。”余美凤又摸了两角钱给他,让他在路上买冰棒吃。李小龙便把渔竿交给同伴,自己一跳一跳地去四里地之外的舅婆家了。

余美凤来到李阿三肉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李阿三还在合欢树下睡午觉,他的前面,支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中间搁着几块肥腻的五花肉,木架上用草绳挂着猪肝和排骨,油腻腻的杀猪刀被太阳晒得滚烫。李阿三睡在一张木条凳上,他剃光了脑袋,戴了副反光的墨镜,中午喝过酒,脸红得像蜜枣,一条长长的刀疤将左脸一分为二。苍蝇围绕着他,嗡嗡地叫个不停,但不敢在他脸上停下来,因为那酒气会把它们熏晕。他光着上身,圆鼓鼓的膀子像两只小南瓜,上面刺着两条张牙舞爪的青龙,长满了汗毛的手臂上,刺着一个“忍”字,那字隐隐约约,像一只睡着的乌龟。

结婚前,李阿三可是白茫镇上响当当的人物,他脾气不好,大家暗地里都叫他“吃火药的人”。他走在街上的时候,行人总是像鼹鼠一样慌张,低着头四处逃窜,店铺里的掌柜,也总是把贵重的东西往内屋里藏,柜架上只剩下一些洋油,火柴,散白酒等不值钱的东西。有些店铺,干脆就关门大吉。连平时最喜欢热闹的孩子们也躲得远远的,生怕李阿三掴他们的耳光,以前有一个小孩因为朝他啐口水,被李阿三掴了一个耳光,当时就昏了过去,脸上的指痕,半个月才消掉。孩子们吹牛的时候说:“李阿三放一个屁,要把白茫镇冲到几十里地以外。”几十里以外是什么地方呢?他们开始冥思苦想,有的托着下巴,有的抓着脑壳。有人说是徐舍,有人说是归径,有人说雪捻,说着说着,两个意见不合的人就红着脸,打了起来,一个夹着另一个的脑袋,另一个拎空了另一个的脚。一个说:“你先松开。”另一个说:“你先松开。”两个人都不松手,就僵持住了。其他的孩子拍着手在旁边喊:“加油!加油!”就在这个时候,李阿三从巷子里走出来。他和平日里没有两样,眼睛被眼屎沾着,露出一条缝,胡子里沾着早上喝的糯米粥,上身穿着长长的绸面挂衫,走起路来,一晃一晃,下身是一条脏得像地图一样的喇叭裤,脚上是一双灰扑扑的布鞋。他手里拿着两枚铁蛋,两撇胡子中间叼着一根烟。一见到他来,孩子们就像轻烟一样散开了。夏天的时候,灼热的阳光照在光溜溜的青石板上,石板上热得冒烟,路两边是西瓜摊,西瓜在阳光下散发出光亮,像一个个头颅。摊主穿个背心,肩上搭一条湿毛巾,躲在凉棚下面。李阿三来到摊位前,顺手捡了一只西瓜,用手一拍,啪的一声,开了,透红透红的。摊主看了他一眼,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低下头去喝水,他的杯子非常大,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老板娘想窜上前去,被摊主一把拉住了。李阿三胡乱啃了几口,把瓜扔在了地上,从裤脚管的地方拿出一把匕首,剔着牙齿,剔完了,甩了甩袖子,往前走去。他刚走开,孩子们就像苍蝇一样窜了上去,捡起地上的瓜啃了起来。没有捡到的孩子,内心失落,把手指放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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