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 第三章》4(1)

从那以后,李国良像是变了一个人。躺在床上这几天,他想了很多事,以前有很多事情,他放不下脸面,以后再也不会了。现在,他什么事情都不害怕了,连死都经历过的人,的确是什么都不会怕的。他回想起余美凤以前讲的话,觉得越来越有道理,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坏人才能挣到钱。他现在学会了享受,他怕哪天一命呜呼,就没有机会再享受了。余美凤对李国良的变化,感到很欣慰,她一直以为,一个不会花钱的男人,就挣不了大钱。

过年前三天,李国良算了一下账,去掉各种花销,这一年一共攒下了三千八百二十块钱,想着这些钱,他心里就特别踏实,他要风风光光地过一个年。他买了很多年货,厨房里挂满了咸鱼、咸肉、咸鸡、咸鹅,黑乎乎的厨房显得格外窄小。他大大看到了,直骂道:“败家精,败家精,过完年就不活了吗?”余美凤说:“大大,你不要骂了,我们现在有钱了。”他大大耳朵有点背了,他侧过头,闭起一只眼睛问:“你说什么?”余美凤说:“我们有钱了,有钱了。”他大大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末了又沉下脸说:“有钱也要想着没钱的时候嘛。”余美凤说:“我们会越来越有钱的。”他大大说:“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们快给我生个孙子吧,我活不长了,活不长了。”他们家也生起了煤炉,国良的大大抽烟的时候,舍不得用火柴,便用火钳夹了蜂窝煤来点,煤烟熏得他眼睛都睁不开,烟还没有点燃,他的脸变得通红,空气里弥漫起一股子煳味,他的胡子烫卷了。

大年三十下午,余美凤让李国良拿了一条十八斤的草鱼,一只封鸡,三十个团子,还有五包云烟给五牛。给四喜的是一条二十斤的草鱼,一只猪腿,五包云烟。送的东西上都贴了一张红纸。五牛激动万分,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人主动上门送东西给他。五牛说:“国良伢,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如果你现在让我去杀人,我马上提着他的头来给你当板凳坐。”李国良说:“大过年的,说这个干什么,你好好存点钱,等开了年,我给你找个寡妇来,好好过日子。”李国良回到家,发现门口站了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陈寡妇。李国良知道她的来意,便说:“怎么不进屋坐坐?”陈寡妇说:“听说你今年混得不错。”李国良笑着点了点头说:“你等会儿,我拿点东西给你。”他进了屋,让余美凤装了二十个米粉团子给陈寡妇。陈寡妇说:“美凤头,你可真大方,王阿娣才给了我五个团子。”听她这么一说,余美凤很高兴。大年三十晚上,李国良在贴对联。余美凤则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每一样东西都发出锃亮的光芒。末了,她拿出两样东西放在长台上,一样是花瓶,一样是镜子,东边放花瓶,西边放镜子,取的意思是,东平西静,平平静静。

大年初一,他们一家三口首先来到了陈有成家,李国良给陈有成封了一个红包,里面包了三百块钱。在陈有成家吃完饭,喝了一会茶,就来了几个人,说是要打牌。这之前,李国良还从来没有真正赌过钱,陈有成叫他的时候,他还推辞着。余美凤说:“过年过节的,玩玩也没什么不好的。”李国良说:“那好吧,打什么?”陈有成说:“最简单的‘逃命’,一角钱一张牌。”李国良摸了一下身上的钱,大概有二百多块,便坐了下来。让他没想到的是,他那天手气特别好,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一共赢了一百零八块。这一下,让李国良尝到了甜头,他没想到赌钱的时候,钱会来得这么快,而且还不用花力气。在陈有成家吃过晚饭,他们才走夜路回家。

大年初二,李国良提着烟酒来到了老丈人家。老丈人听说李国良现在有了钱,高兴得不得了,老早就到村口去候着了。

大年初三,他和四喜、五牛拎着大包小包来陈家桥,谢他的恩人,陈家桥的人看到他们,都指指点点的。

大年初四,李国良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他给自己泡了杯茶,他先用水烫了杯子,把水倒掉,抓了一把茶叶,放在玻璃杯里,又倒入滚烫的开水。茶叶们开始伸懒腰了,有的像鱼一样跑到杯沿上,探头探脑地吸着气,有的伸了伸腿,躺在杯底睡起了觉。他吹了一口气,茶叶们便像怕痒似的躲开了。他喝了一口茶,一片淘气的茶叶,沾在了他嘴唇上面,李国良舍不得把它吐到地上,便又把它取下来,放在杯子里,它似乎也玩累了,躺在它的同伴身上,仿佛在跟它们讲刚才的历险记。听到喜气洋洋的锣鼓声,他就知道舞狮子的来了,如果是往年,他们会赶紧锁上门,再从后门口回家,装作没有人在家,但是今年,他却把门敞得开开的,狮子跳到了八仙桌上,竖起了蜻蜓,李国良又在上面加了一张木条凳,狮子又跑到上面,做着各种动作,旁边有一个人托了一只红漆的方盘,李国良让余美凤拿了两包红塔山,又用红纸包了十块钱。他出手大方,不禁让围观者咋舌,他们说,崔金光这个小气鬼才给两块钱。如果是一般的人家,只会给五角钱,如果给了钱,就不会再给烟。讲好话的人,边敲鼓边说着各种各样的吉利话,迟迟不肯离去。这让余美凤觉得很有面子。

大年初五,歌舞团来白茫镇演出,海报在年前就贴出来了,招贴上的女人穿得很暴露,许多人看得口水直流。两块钱一张票,还是有很多人去看,李国良一家三口都去了。电影院前人多得出奇,陈寡妇在卖多味瓜子,她围着蓝灰色的围腰,脸红黑红黑的,像成熟的桑椹,手上挎着一只篮子,中间是折成牛角形状的报纸,装满了瓜子。进场的时候,李国良看到了五牛,他想进去,又舍不得买票。李国良喊道:“五牛你过来。”他给了五牛两块钱,五牛高兴地唱起了歌。小油条也去了,不过他没有买票,他是从围墙上翻过去的。看到上面跳霹雳舞,灯光迷幻,时而蓝,时而绿,时而红,时而白,李小苹以为跳舞的人是鬼,她吓得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出来几个穿得很暴露的女人,她们开始跳舞,跳完了,全场沸腾了,大家都站起来,口哨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他们不停地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她们下去后,是一个老女人唱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唱到一半的时候,不知道谁往上扔了个烂橘子,接着,方糕、用糖纸包的石头、瓜子壳都往上扔,她还一边避闪一边唱着。大家的尖叫越来越响,终于把她轰下台。那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又出来了,她们跳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家才罢休,他们拼命地鼓掌,有人把手上的冻疮都拍破了。歌舞团连演了三天,天天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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