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2)

眺望那片无踪无迹、变幻无常的海面,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如此绝望,如此凄凉,大海虽然记录了时间的流逝,却没有表明始终,像永生一样没了目的、没了意义。

我从来都不愿想象自己是住在海岛上的。我愿意把纽芬兰想象成被某个空旷的大陆包围的地方,虽然我也有一个岛民对于大陆的蔑视,但却无法忍受大海。孩提时代,我对梅尔维尔的《白鲸》产生了病态的兴趣,把书的缩略本读了又读,尽管我一次次地重读起它,但依然噩梦不断。伊什梅尔 认为大海具有某种驱走忧郁的力量,这个观点让我迷惑不解。每当我心里产生11月份的那种绵绵细雨、潮气湿漉的感觉时,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大海。我害怕的还不只是它能淹死人,而是那片广阔无垠、无穷无尽、埋没生命的水域。它使我想起了上帝,不是加里格丝小姐和《圣经》中的那个上帝,我不相信她威胁的那种永恒的诅咒,而是梅尔维尔笔下的上帝,无形无状、神秘莫测、冷漠无情,如同永恒的时间或无限的空间那样难以想象,与它相比,我微不足道。每次看到捕鱼的小船驶向大海,像是灵魂走向虚无的时候,都让我真切地感到眩晕。

不过,我依旧是个岛民。我想起了自己父亲在波士顿的窘况,他到了那儿才发现在此之前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的套在身上的束缚。我怀疑自己会不会也像他一样,被无法知晓、无边无际的大地迷惑得不知所措,只得打道回府。他一定觉得脚下的大地连绵不绝,通向四面八方,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能肯定自己的确切位置吗?你能肯定哪儿是你抛弃的家,哪儿又是你出走的起点吗?对于一个岛民来说,不仅需要有地图上人为的界限,还需要有自然的界限,需要沟壑,需要地界。

在我们与他们之间,在这儿与那儿之间,还需要有个海湾。

我沿着通向峡口的那条陡峭、弯曲的山路走下信号山朝海的那一面。当我来到那一大堆被海浪冲刷,留有最高潮位痕迹的圆砾岩旁时,我看见了那只木头靴子,那只吊在铁棒上、插在峭壁上、上面写着"斯莫尔伍德"字样的旧靴子,正发出奇异的光,在风中微微地来回摆动。那靴子像面旗帜,"斯莫尔伍德"像是200年前就声称拥有这片土地的哪个长期当政的君主或家族的名字。斯莫尔伍德共和国。"我的上帝,斯莫尔伍德,你父母想干吗,要建立自己的王国?"里弗斯曾经问过。

不过,那只靴子不会是我离开前要看到的最后一景,因为我打算在自己平生首次坐火车横跨纽芬兰之后,再从巴斯克港坐船出发。一想到这段旅行即将带着我越来越远地离开大海,走近内陆,我就兴致勃勃。除了圣约翰斯周围半径40英里范围之外,纽芬兰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毫无概念。

似乎我也染上了父亲对靴子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我梦到了祖父的那只靴子。我独自一人站在一条类似船的东西上,正穿过峡口,驶向外海,那只靴子在黑暗中发着光,两边都写着我的名字"斯莫尔伍德"。等穿过峡口,我回头张望,直到那靴子的闪光开始暗淡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驶过了峡口,正漂向外海。我站在船上,高声呼救,可那时我已经绕过了岬角,那只靴子,还有我的名字以及港口的灯光全消失了。天很黑,连岬角也看不见。没有风,我甚至连海的气味也闻不到。我感觉不到脚下有船,听不到一丝声响。我转过身,面朝我以为是外海的那一面,可是除了黑暗,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胳膊,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还活着,但好像连我自己的身体也消失了。我想再一次高呼救命,却发不出声来。我从这个没有感觉的黑暗中醒来,回到自己房间的这片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胳膊、腿和脸,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

我想起了菲尔丁,那天在码头上她表现得很奇怪,打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听到她的音讯。我想,是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愿去纽约,所以在这最后的这两周里面坚持不见我。我似乎觉得自己之所以做这个梦,也许是因为她,而不是我即将到来的离走。

我躺在出租房的黑暗之中,在想象中吻她,脱去她的衣服。我想象不出她裸露的样子,只知道她没穿衣服,而我却穿着。我没法想象自己在别人面前脱衣后是什么模样。我摸了摸自己长内裤的纽扣。我的幻想没有产生任何生理效果。迄今为止,我的性生活仅限于欣赏猥亵的明信片,欣赏某个斜靠在沙发长椅上、双腿盘起、身上缠着羽毛围巾的女人。对她,我可以像凿子一样坚挺起来,发狂地自我手淫半小时,可对菲尔丁,我却毫无反应。

11岁时,有一次在眉脊山上的树林里,我偶然碰见一男一女。他们在云杉林里,那儿很少射进光线,地上长满了厚厚的苔藓。那是夏天一个周日的下午,天很阴沉,但很暖和、潮湿。这对男女所在地上方的树枝上,挂着一缕缕一串串的苔藓,到处都有。那女的脱光了衣服,面背着我,侧身躺在一床毯子上。虽说我看了很久,看到了很多,虽说我能听见那个男的说话,听见那个女的在他每次说完之后类似挑逗的笑声,但关于她,事后以及现在我能回想得起的只有她宽阔、光着的后背。而关于他,我能回想起的只有他的那双手,放在她身上的手。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可耻的时候,我无法抗拒地注视着他们,伏下身子不让他们看见我,我想,自己更多地是在聆听,因为这种事情我以前听说过,见过图片,可我却从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他们做出奇怪的动作;那个男的爬上女的身上之后,她陷进了苔藓之中,几乎不见了人,发出越来越粗重的声息。这儿有一种隐秘、难堪、放荡的感觉,令我心惊胆战。听到他们发出的声音,很难相信他们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很难相信他们不像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很难相信他们并不偶然才有此发现的,才激起了他们无力压抑的欲望,而且他们知道,这欲望将意味着他们的末日,因为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惊恐,那么无助。在学校里,我曾听到一个男孩说他父母每天晚上都干"那种事",但我确信他指的不是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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