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探险家》第9章(3)

他肯定不会满足只照一张照片。

他不敢肯定在这张照片中,甚至在10张照片中,他能否拍到一张自己喜欢或在返回途中能保存下来的照片。

于是,快门一声接着一声地响,烟气一股接着一股地冒,镁光灯一片接着一片地燃,极地的白昼顷刻间变得更白,像两团白炽映在照片中他的那双眼睛里。

在南极大陆的中心,他就这样一连几个小时地摆着姿势,醉心于自我留影、留念,他的随从们远远地注视着他,在他这样忙着的时候,他们却干着他给布置的繁重活。

自拍像,也就是说,拍每张照片的时候,他都是用总在画面以外的那只右手捏着快门的。

看着这些照片,我没有那种疑而不信的感觉,我似乎能看到那架相机,或那只捏着快门的看不见的手。

"自拍像,1898年"。

玻璃板底片,那是在照像室里用的--照像室是其他探险队员拍照的唯一地方,因为照人像,人看上去就得梳理得最油最亮。

就像皮尔里一样,在他的照片中,他看上去总是特别的豪爽、特别的认真、特别无所顾忌地想产生一种好的印象。

可库克医生却不是这样。

在一张照片中,他的脸朝向一边,几乎与相机成了直角,脸转过来对着相机,两只眼睛刚好照出来,不过外面的那只在鼻梁上几乎只是一条透光的缝,里面的那只被他难得拂到一边的那缕头发遮了一半。

他这副模样好像是除了他,没人会看到这些照片,好像相机就是一架自我检查的机器,好像他的意图就是拍一些自己的照片,用于客观研究,仔细凝视,发现这一个体向他表明的种类特性。

没有哪张照片显示出足够的景物,产生背景的感觉。

他身后岩石上的雪,掠过肩头能看见的云或冰,这些景物也只有了解这照片拍摄时的情景的人才可能认得出来。

有一张是他在室内的照片,紧挨着一堵光秃墙壁的侧面像。

还有一张下面写着:"摄影师库克,由库克医生拍摄",这照片肯定是他对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像拍的,镜头凑得很近,你看不见镜子的边缘,库克医生手里捧着一架很大的盒式相机,面带微笑:照片中的那个男人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这把戏很妙。

那微笑也因此很妙。

这些照片拍摄时所发生的事情,无人知晓,唯一的迹象就是他的蓬头垢面:长长的头发、凌乱的胡须、凹陷的眼睛、憔悴的面色,还有大衣和衬衫破损的边沿。

他看上去好像已经屈从于这样的事实:等世界看到他的这些形象的时候,他已不在人世了。

我仔细打量照片中库克医生的脸,寻找他与我的相似之处。

我站在自己卧室墙上的那面镜子跟前,把我的脸与登在《世纪》上照片中的那张脸进行比较,我把那张照片贴在镜面上(事后我又把它取下,以免别人看见)。

我看一眼镜子中我的脸,又看一眼库克医生的脸。

我感觉很傻。

镜子里看不出来。

我原以为用它能同时看到我们两人的影像,但要看到库克医生的脸,唯一的办法就是眼睛要从我的脸上移开,反之亦然。

以前,我从未用这种方式端详过自己的脸,估量过自己的五官,凝视过自己的眼睛。

我感到很不自然,比不上库克医生,在他那个时间静止了的世界里,他脸色镇静、冷凝,而我的脸却时刻在变。

直到我把自己最近拍的一张照片放在他的照片旁边,我才能更好地做个比较,不过,我仍然找不见自己所希望的。

我俩看上去并非完全不像,但也没有明显的相似之处。

我从抽屉里拿出弗朗西斯·斯特德的一张照片,是那张与报道他失踪的消息一并登在报上的照片,我剪下来的。

我把三张照片并排着摆在衣柜的台面上。

看上去我既像弗朗西斯·斯特德,又像库克医生。

或者说,我跟这两人都没有明显的相像之处。

我把母亲的照片(那张写着"坏女人阿米莉亚"的银版照片)放在我父亲和库克医生中间,把我自己的照片放在她的正下方。

我母亲的一侧是斯特德医生,另一侧是库克医生。

(好像我甚至连我母亲也不像。

我希望这意味着在其他更不肤浅的方面我们也不相像。

)从她看上去的年龄可以判断,这张照片一定是在她去纽约前或刚从纽约回来时拍的,在她遇见库克医生之前或之后。

我努力想象母亲的长相与库克医生的相貌混在一起会是什么模样,但我想不出来。

他们的相貌类型完全是相反的,她瘦弱、娇小,近乎于玲珑剔透,而他总的来说五官粗大,头发又直又粗,额头很高,嘴唇丰满,颧骨尖突,还有他那从侧面看比正面看更瘦削的鼻梁。

远征途中他让自己的头发蓄长,不过看上去好像他经常柿梳洗过。

他的胡须蓬乱,但是故意这样的,好像他正在培育某种形象,好像他不相信,身为探险者就可以使自己像个探险者。

我想,也许再等我长大一点后,我会更像库克医生。

后来我才认识到,没有一双像他那样的眼睛,谁也不可能长得真正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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