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河鱼入画最见文人气的还是鳜鱼,即故乡所称的季花。
鲤鱼入画喜气与俗气兼而有之;鲇鱼入画也不错,尤其是白石翁的,但毕竟不常见,俗手为之不免有油滑之味;鳜鱼则有一股清气与孤僻之意,虽然此鱼在古诗词里是与桃花联在一处的:西塞山边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也正是其中的“桃花流水”一句,让自己觉得最难入画的是鳜鱼——张志和这传诵千古的词句怎么画?画中见鱼,就没什么意思了。
画三五条大嘴鳜鱼,点两三枝桃花,或者只在鱼旁点些乱红,当然不错,可惜太实,笔墨功夫好孬且不说,仅此立意便觉太常见了。
偷懒且别致的方法可学“扬州八怪”之李复堂,画一大嘴鳜鱼,窜一枝柳条,旁边点衬一根大葱,两块嫩姜,也就完了。当然,复堂先生画的不是“桃花鳜鱼”,他的《鳜鱼图》左题“大官葱、嫩芽姜,巨口细鳞时新尝”,说的其实是家常食鱼尝鲜的要诀,但似也可名之为“桃花鳜鱼肥”,谁说这一句就一定要画出桃花呢?在扬州,凡有柳树处多有桃树,瘦西湖岸边更是三步一桃,五步一柳,扬州人见到此画而联想起桃花,实在平常不过。边寿民亦有《杂画册》画及鳜鱼,同为柳条窜嘴,其词云:“春涨江南杨柳湾,鳜鱼泼剌绿波间,不知可是湘江种,也带湘妃泪竹斑。”“扬州八怪”是在传统与生活充分积淀的基础上反叛当时虚伪画风的(或曰以真传统反对假传统),其题字也一反过去士大夫爱用的怪僻词句,而多采用民间口语或竹枝词,浅显易懂,自有一股生活的清灵之气。
近代画鳜鱼的高手中,李苦禅应算一个,构图立意皆具八大与八怪笔意,其《过秋图》左上以浓淡墨画一鳜鱼,右下部则几笔涂出三两白菜与菌子,中部题云:“曾记幼时家贫困,过年节,邻里鱼肉果品丰满杂陈,馔味袭鼻而至也。而家中颇索寂然耳!癸卯夏六月忆写幼年事。”苦禅的苦味与沉郁于此可见渊源所在。
与李苦禅同为白石弟子的许麟庐亦爱绘鳜鱼,惜其笔墨过于轻扬,少沉着之味,许麟庐喜将鳜鱼与荷花同画,孰料在“文革”中竟因此受到陷害——被指作“宣扬和(荷)为贵(鳜),和‘要准备打仗’的‘最高指示’唱对台戏”,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然而,真正立意与张志和《渔父词》最相契的,我以为这些画都不是,真正在精神上与其最相通的是八大山人的,白石翁曾言:“画鱼以八大山人为最好,好在不似之似,其中鬼神不可知也。”八大画鱼,多直尾游弋,张口瞪眼,其《鳜鱼图》亦如是,一条孤僻的鳜鱼,白眼向上,四周别无笔墨,只是大片的空白,真有烟波无尽之感,八大题诗云:“左右此何水,名之曰曲阿。再求渊注处,料得晚霞多。”是化用《世说新语》中的典故,八大所写的是“意”,有悲愤,有生命的挣扎,虽然这一点与张志和的飘然出世有不同之处,但在深层次意义上,共有的却是一种对生命大自在的追求。似乎是张志和已经到了那个境界,八大山人也要到了,只是由于现实的阻隔,还差那么一点距离,因而相对显得苦痛些,而这苦痛是与家国之恨联在一起的,八大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这一寄托了种种出世愤世之意的鳜鱼,其实在故乡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母亲提起季花,总是忍不住称道那一身蒜瓣子肉——儿时家中每有此鱼,上桌后母亲必把那蒜瓣肉先夹入我碗中的:“小孩子家吃了好,没有刺。”鳜鱼是肉食性的,在水中多独行,巨口细鳞,身子扁侧肥厚,背部拱起,青黄色,有不规则黑斑。印象里,此鱼是很难钓到的——至少我从来没看到谁钓过季花,大人在河中罱泥偶尔会夹到此鱼,也没什么特别对待,就是与虎头鲨、昂刺等一起红烧,不像昂刺等鱼肉易烂,煮熟的鳜鱼肉用筷子挟一下,就成了一块块的,如剥好的大蒜瓣,口感爽滑细腻,好得很,而汤之鲜美呢——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