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东西都不见了。
比如,真正的长江鲥鱼——七八年前,吃鲥鱼在京口与扬州之间似乎还不是什么难事,然而现在恰如一千多年前嵇中散所弹《广陵散》一般,“于今绝矣”!板桥曾有诗云:扬州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分付厨人休斫尽,清光留此照摊书。
板桥诗词中出现的吃物,似乎一直是家常居多,这也说明彼时鲥鱼是扬州一带常见的鱼类——从《扬州竹枝词》似也可见一斑,翻开《扬州竹枝词》是很难不注意到“鲥鱼”二字的,比如:“小东门外市声哗,走遍长街日已斜,樱笋鲥鱼都卖过,一声声喊大西瓜。”这是清代诗人臧谷写的,极是生动,想象自己过去在扬州路过小东门的经历,这样的市声几乎触手可及。还有郭士璟的:“约指樱桃熟始回,蜀岗一上一徘徊,为甚郎挑丝网去,鲥鱼不见江边来。”话说得很是俏皮,然而都可以证明春夏之际扬州一带鲥鱼的多而繁。清代对“扬州八怪”一直支持的大盐商马曰琯曾有雅集品鲥,据说当时有“佼味河豚媲”、“海鲜来四月”、“煮宜加荻笋”、“和不用茼蒿”等联句——我怀疑板桥或许也是参加过这一活动的。
一江之隔的镇江当时同样如此——两地本来便是共有一片大江,当地有“焦山庙里吃鲥鱼”的民谚,金山焦山之下,其实都是出产鲥鱼的绝佳之地,清代张葆光回忆京口时有诗称:“金山旅泊忆前年,起网兴者雪色鲜。细雨独沽京口酒,出庭新到枇杷船。”鲥鱼其实生长在海中,农历四五月间洄流长江产卵,色白如银,由于每年洄游,如候鸟一般,故亦称为“时鱼”,据说游入江中的鲥鱼不吃食物,全靠消耗体内积蓄的脂肪,行至镇江扬州一带的扬子江面,最是鲜肥,而若再往上,由于脂肪消耗过多,味道要差上不少,明代陆容在《菽园杂记》中称“时鱼为吴人所珍,而江西人以为瘟鱼,不食”。鲥鱼当然不是瘟鱼,但若明白鲥鱼沿江上游而脂肪耗尽的道理,对于江西人不食鲥鱼是可以理解的。
鲥鱼脂肪,一半在其鳞片之下,故制作鲥鱼并不去鳞,清蒸熟后,鳞片半已溶化,油脂则渗入肉中,极其腴美。《调鼎集》称其“性爱鳞,一与网值,帖然不动,护其鳞也。起水即死,性最急也”。这些话说得很有意思,也很形象,且是有依据的。
既然出水即死,那么吃鲥鱼当然以在江中食用为最佳了——就像现在上海人吃螃蟹讲究的要跑到阳澄湖中一般,明清乃至民国时期,吃鲥鱼者,讲究些的还是要泛舟江心——时令当然以清明前后为佳,在江边现捕现吃,那鲥鱼也被称为“出水船鲥”,吃完后,面对江上清风,观涛品茗,那样的生活是没有理由不让人神往的——当然,也仅此而已。事实上,我倒想着跟在渔夫后面,看他们利索地捕鱼,需要的话帮上一把,然后一起坐下喝杯小酒,渔夫若有兴致做上一条,那就顺便尝几口——但这也仅仅是想象而已。
虽说江西人看不上鲥鱼,然而皇帝佬儿对此却青眼有加,以至于上演了一出与“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相差无几的闹剧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载有:“鲥出江东,今江中皆有,而江东独盛,故应天府以充御贡。”至少说从明代“鲥贡”即已开始,但这种出水便死的尤物要送入宫廷中,且让“御口”食得开心,自然是极难的——然而地方官有办法,他们把出水的鲥鱼用窖冰冻起来,以快船沿京杭运河或干脆以飞骑“速递”,总之哪样“以供上御”快,便用哪种方法。据说三千里路程,若是飞骑,需动用千匹快马,日夜奔送,二十二个时辰内也即到达。所谓“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这当然是劳民伤财之举!然而这与新鲜的鲥鱼到底是有差别的——也不过聊胜于无,想想那些居于京城的皇帝也甚是可怜,为了品个鲜味,如此兴师动众,且落下骂名,况且送到的鲥鱼也不见得有多新鲜,或者就是臭的。唐鲁孙先生就曾在一篇文中述及徐世昌做北洋政府总统时,其贴身近侍吃鲥鱼觉鱼肉糟败不如家乡熬鱼贴锅子的笑话——就吃鲥鱼来说,天子还真不如渔樵江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