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者无心〈三〉

演法观果然已经颓圮不堪,屋顶几乎整个塌了下来。站在门外,金翻译皱了皱眉,道:“克朗索尼先生,不要进去吧,很危险。”

克朗索尼却似不曾听到,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忽然掸了掸本来就非常干净的西装衣袖,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做了个手势。金翻译这倒看懂了,知道这是道士常做的稽手。他大吃一惊,心道:“他怎么会这个?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其实克朗索尼的稽手很不标准,只不过约略有点意思而已,金翻译自然看不出其间的细微来。克朗索尼每走一步都做个稽手,又在里面拍了几张照。只是照片实在没什么可拍的,尽是些残垣断壁,地上倒有一些泥块,尚有些彩色,大概是当初的神像,后来被推倒砸碎后剩下的。

金翻译在门口看着克朗索尼,心头疑云越来越重。克朗索尼这人身上实在有着太多的疑点,但他也不敢多说。一会儿,克朗索尼走了出来,道:“金,我们回去吧。”

他脸上有些黯然。金翻译也不好多说,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们走。”

下得山来,坐上那辆吉普车,上了回鹰潭的路。路上克朗索尼一言不发,若有所思。金翻译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着今天这趟莫名其妙的差事。

“金,为什么那儿都没有了?”克朗索尼忽然问道。

金翻译一时没回过神来,道:“什么?”

“为什么,那个伏魔之殿改成了仓库,演法观破成这样也不修?”

金翻译笑了笑:“这些都是四旧,应该破掉的。”

“为什么要破掉?这些都是祖先留下来的。”

“不破不立。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些都是封建统治者用来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当然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金翻译暗暗舒了口气。他知道外国朋友们纵然对中国很友好,但对破四旧这一伟大运动却几乎一致地不理解。用领袖的光辉语录来回答,那是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唉。”克朗索尼长长叹了口气。也许这种回答听得多了,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金翻译看看天色,已日近黄昏,得快一点。可是路上不时有归耕的农夫赶着牛回来,想赶得快也不成。他正有些着急,却听得克朗索尼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是一句意大利方言吧,他也听不懂。金翻译没往心里去,笑道:“克朗索尼先生,有句话想问问您,请问可以吗?”

“是什么?”

“请问克朗索尼先生,您为什么要到这儿来看看?”

克朗索尼又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龙虎山镇的影子,道:“这是我家的祖籍。我这一族最早,就是个中国人。”

“什么!”金翻译这一惊,差点把车也开到田里去。他刹住了车,扭过头道:“克朗索尼先生,您是位华侨?”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得不对。克朗索尼哪有半分华侨的样子,金发碧眼,他就算想冒充华侨,一百个人里肯定一百个不信。他道:“您真确认您是中国人的后代?”

“是啊。”克朗索尼道,“很久了。大概还是十四世纪时的事了。”

金翻译险些要喷出来。十四世纪!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后半叶了,居然是六百年前的事!他笑了笑,道:“您倒还记得。”

“是啊,”克朗索尼点了点头,“我们这一支是美第奇一族中比较特殊的,第一代受教宗封为‘没有心脏的骑士’,他就是个中国人。”

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第一望族,从中世纪开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人出任佛罗伦萨的执政官。这些金翻译虽然不清楚,但也知道克朗索尼这一家子在意大利名望很高,现在还有很多大富翁,所以是很有用的国际友人。而这个“没有心脏的骑士”,却让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内参电影来了。那部叫《堂·吉诃德》的电影里,那个堂·吉诃德自称“哭丧着脸的骑士”,与克朗索尼说的“没有心脏的骑士”倒是一对。只是中国话里,“没心没肺”可不是一句好话。那个没有心脏的骑士,金翻译八成不信他是中国人。

可能因为年代久远,以讹传讹吧。

他笑了笑,道:“是吗?那可真的很久远了。”

克朗索尼显然发现金翻译并不相信,他脸涨得有些红,道:“金,这是真的,我们代代相传。‘没有心脏的骑士’生前在好几个国家都有名望,他的墓直到现在仍然在,上面还刻着我们这一支的家训。听人说,只要一到中国,一说这句家训,人人都听得懂的。”

“是吗,能说来听听吗?”金翻译倒有了几分好奇心。

“我刚才就说过了,你大概没听清。”克朗索尼清了清嗓子,用相当不标准,但尚可听清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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