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恋歌

我,尔朱歌,独坐寝宫,夫君元诩口吐鲜血的画面,时时在眼前晃来晃去。禽兽尚有舐犊之情,世上竟有毒杀亲子的母亲,岂非禽兽不如?胡太后把我隔绝在寝宫,断食致死,她当然做得出来。我再也不能回到秀容草原,那个陪伴我游历大漠的汉人,我初恋的男人,与草原上的小伙子不同,贺六浑体贴的动作、声音和笑容,拨动我的心弦。我坐于驼峰,轻靠在他怀抱中,无数遍哼唱那首《敕勒歌》。我没有逃脱入宫的命运,皇宫的高墙却不能斩断我对他的思念,我强颜欢笑,日夜纵歌,只为帝王起舞,心里却只有贺六浑。为什么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心中没有吐血而亡的皇帝丈夫,只有贺六浑?

贺六浑还在秀容草原牧马吗?我露出笑容,如果他得到我的消息,肯定率领铁骑,一阵风地冲进洛阳。胡太后为权力毒杀唯一的亲子,真是好笑,她想学毒死献文帝的文明冯太后吗?我的父亲会怎样报复?胡太后将被撕成粉末扔进黄河。

我用尽气力将腰背挺得笔直,静坐在寝宫中央。自从元诩身亡,我再也没有出过这扇大门,胡太后赶出宫女,封闭宫门。本来从小孔送入的每日三餐,在七天前中断了。我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那个叫做小猫的宫女。她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从西域进贡来的赤玉卮,浑身发抖躲在角落。我怜惜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将打碎赤玉卮的责任承担下来。此后,小猫见到我都悄悄点头,抿嘴微笑。寝宫被封后,小猫总在夜深无人的时候,悄悄跑到门口,压低声音呼喊我的名字,随后就有几个饽饽扔进来,让我活到现在。

我听见小猫的声音,却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轻哼几声。饽饽落地的声音?我想捡起来塞到嘴中,全身却没有一丝力气。我的思路不停跳跃,记忆像碎片一样在脑中旋转,我正在消失的灵魂突然抓住我的身体,悲哀控制全身。贺六浑,我们在驼峰上依偎在一起,我第一次如此接近男人,我愿意跟你浪迹天涯,你却把我推入这个深宫。

贺六浑,我爱你,却痛恨你踏星而行、猎取天下的梦想。

灵魂终于游离身体,向空中飘去。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门外焦急的怒吼,几声巨响,宫门被劈开撕裂。我的灵魂突然向下一沉,用最后的末梢抓住我的身体。我全力扭头看去,模糊的视线中,依稀看见一个手持巨斧,全身乌黑铁衣,铁塔般的武士,在横飞四溅的木屑中大步向我奔来。我的身体如同落花,向下飘去,没有感到撞在地上的疼痛,一双有力的胳膊将我扶起,贺六浑来了!

我,贺六浑,两个月前还是草原上的牧马人,现在率领军队攻入坐拥三川八关之险的京城洛阳。我无心约束士卒的劫杀,只想找到小歌,我用巨斧砸开寝宫大门,小歌像花朵跌入我的怀中。她的身体没有重量,紧闭双眼,嘴角轻轻抽动,面孔失去颜色,听不见我的呼唤。我将小歌横放榻上,耳朵贴在她冰冷嘴边,听到她的呓语:“饿。”

我的心脏在灼烧,怒火在胸腔中爆裂,我却不敢惊扰小歌,吩咐士卒取来米汤,手掌掠过她褪尽血色的脸颊。愧疚缠绕我心间,我为什么不与她一起留在金山银水?我钩开她弯弯的下巴,米汤润入口腔。

小歌恍惚睁开双眼,明眸闪耀我的面孔:“贺六浑,带我走,离开这个地方。”

我端着木碗的右手僵在半空,我能带她走吗?她是先帝之妃!

小歌的眸中恢复神采:“贺六浑,带我走。”

我带小歌走?带走先帝之妃?王公大臣的口诛笔伐将淹没我们,让我们无处可逃。我没有答案,只好将米粥慢慢送向她的口中:“小歌,喝粥。”

小歌执拗移开嘴唇,停止进食:“贺六浑,要我,还是你的梦想?”

我是胡人,融合胡汉的梦想还有什么意义?我望着她绝世的容颜,决定抛弃一切:“好,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小歌嘴角浮现笑容,轻轻咽下米粥。

我专注地喂着,一口,两口,十口就够了,米汤不要太凉,也不要太稠。

小歌突然推开小勺:“贺六浑,我们现在就走,我担心。”

“担心什么?”

“在这乱世,什么都可能发生,我们必须在事情发生之前逃掉。”

“好,我们先去怀朔镇,有件事情要问清楚。”

“什么事情?贺六浑。”小歌的脸色冰冷。

“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汉人还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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