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瓠庙里正在行法事,石老黑的师父梁法东在“唧唧哝哝”地念着神词,门外的阿春一句也听不清。突然,梁法东的嗓门抬高了:
师父主将天边王元帅,丑上观请,梅山行兵弟子梁法东拜奉神灵。近日盘瓠崖一带,猛虎出现,涂炭乡民。请来弟子装放神弓药箭,射杀猛虎,为民除害。犹恐五方神灵,心存恻隐,通风报信,私行释放。未曾进得团坊,先行封锁五庙。弟子置起金须锁,银须锁,二十四把牛尾锁,锁了高坡大庙,矮坡小庙,五方五路神堂社庙。弟子射杀猛虎之日,万神不得放出。
梁法东念过神词,阿春又听到了神卦掷地的声响。显然是求卦顺利,有求必应,廖老根、廖老六和虎匠随即走出盘瓠庙。那石老黑果然又跟着师父来了。
廖老根和廖老六带着虎匠走进寨子。师父梁法东空手撂脚,徒弟石老黑和吴二狗,每人一副担子。石老黑的担头,系着一个燃着神香的竹筒。阿春明白,虎匠最怕女人打破彩头。她老远地跟在后面。进到寨子,梁法东便吹起了梅筒,发出“嘘、嘘”的响声。听到梅筒响,乡亲们便知道是虎匠来了。虎匠师傅和寨子里的苗人早就熟识,相互问候,十分亲切。
虎匠的梅山神坛,安在廖老六的吊脚楼里。老六家的神龛上,供着苗家的先祖盘瓠坛:一座狗的光身。梅山神坛安在家先坛的左侧。一尊两脚朝天、双手着地的倒立张五郎神像,供奉在坛前。三枚长长的竹钉,钉在神像上方的板壁上,掸放着一块红布。神坛布置停妥,师徒三人扎上红色的头巾,梁法东作法“安坛”。梅山虎匠在倒立张五郎的庇佑下,就此安营扎寨。
安坛过后,师徒三人开始了猎虎的作业。他们所做的一切和三年前没有两样。当天下午,他们就吹着梅筒上山,寻找和判断老虫进寨的路线,选择地形,安装带有毒箭的弓弩。为了防止毒箭伤人,每天凌晨,又把弓弩收回。一连几天,老虫都没走进虎匠设下的“弩堂”。苗人们说,老虫害怕虎匠,逃跑了。掌坛师梁法东却断定,老虫还在附近,并没有远去,要大家晚上不要外出。苗人们有晚上到浦溪河里洗澡的习惯。梁法东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到河里去洗澡。
几天来,阿春的心情很不好。石老黑一直躲着她,甚至不敢正视她一眼。显然,石老黑还把三年前包谷地里发生的事记在心上,觉得对不起阿春。阿春几次找石老黑搭话,石老黑都回避了。石老黑认为,自己配不上阿春,没有必要自寻烦恼。阿春是怀着满腔怨愤从浦阳镇回到盘瓠崖的。她怀着希望而去,带着屈辱而归。在家里,她我行我素,父亲拿她没办法。进了张家窨子,她就成了砧板上的肉,案板上的鱼,一切都由不得她了。她终于明白,浦阳镇虽好,却并不属于她。她的天地在盘瓠崖,在大山里。她感到困惑,茫然,甚至恐惧。这时,石老黑再次出现在面前,她仿佛在黑夜里见到了一丝光亮。三年前,包谷地里发生的一切,说明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靠得住的男人,心疼她的男人。砍脑壳的张家少爷,不过是图一时的快活,根本不把她当人。命中注定,她只能同石老黑这样心疼自己的人,粗茶淡饭过日子。虎匠倒也是个蛮不错的职业。猎获一只老虎,有一笔蛮不错的收入。虎匠若是走运,吃穿还是用愁的。越思越想,她就越觉得对不住黑脸虎匠。
立秋过后,是“秋老虎”。白天的太阳仍然火辣辣的,到夜里就凉快了。秋凉正是好睡时。厢房里,传来了石老黑如雷的鼾声。阿春洗过澡脚,准备去睡。她提着一盏桐油灯,从堂屋走过,看见梅山神坛上,放着三块红头巾。这些红头巾,从来都没有洗过,变成了黑头巾。三年前,阿春看见这三个大男人的头上,都戴着红头巾,觉得不可思议。她问吴二狗,为哪样虎匠头上要戴红头巾?吴二狗只是笑,没有回答她。她问石老黑,石老黑也是支支吾吾,只是说这和梅山坛上倒立的张五郎有关,其余的要她莫问。越是这样,阿春就越想问个究竟。一天,阿春藏了石老黑的红头巾,说是如果不讲清楚,就不把头巾还给他。石老黑无奈,只好向阿春讲述红头巾的来历。很久以前,张五郎到太上老君那里去学法。张五郎聪明好学,得到太上老君女儿姬姬的青睐。他们悄悄儿相爱了。太上老君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张五郎和姬姬无奈私奔。太上老君大怒,追至路途,放出飞剑,要除掉张五郎。为了拯救心上人,姬姬顾不得那么多,对着空中的飞剑,把自己的月经布抛上了云头。飞剑被恹污,失去了效力。张五郎得救了,与姬姬成就了姻缘。张五郎将学到的法力,在梅山弟子中广为传扬,成为梅山教的祖师。不幸的是,他在后来与猛虎的搏斗中,不慎跌下悬崖,倒挂在树上而死。倒立张五郎神像,从此便供奉在梅山法坛之上。虎匠们不但在神像的上方掸一块红布,头上也都要一块红布。这就是当年姬姬抛上云头的月经布,梅子弟子称其为“云头布”。听了石老黑的诉说,阿春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后悔不该缠着石老黑问这件事。石老黑哈哈大笑,阿春却一溜烟跑了。
趁着月光,阿春从神案上拿起三块云头布,走到后门边的水枧旁。她拿起砍刀,从一块茶油枯饼上砍削下细末,用水泡在木盆里。阿春用茶枯水为虎匠濯洗云头布。从来都没有洗涤过的云头布,泡在茶枯水里,稍作搓揉,那水便变成了黑色。月光下,阿春看见那云头布上,渐渐显露出了淡淡的红色。当阿春将云头布拧干,晾在门前的竹篙上时,寨子里响起了巡夜的竹梆声。自从老虫肆虐盘瓠崖,寨子里的苗民轮当巡夜。
第二天,东方刚开白口,石老黑就起了床。他和吴二狗轮流转,今天归他上山收弩。虎匠去到弩堂时必须要头戴云头布。他到神案上一看,放在那里的云头布不见了。明明是放在那里的,会到那里去了呢?正当他一筹莫展时,背后传来了“格格”的笑声。回头一看,是阿春。
“找你的云头布,是吗?”阿春问。
石老黑有点显得不自在,说:“阿春,又是你藏了我的云头布!快还给我。我要上山收弩,去迟了师父是要骂人的。”
“哪个藏了你的云头布?!”阿春说着,把那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云头布,双手捧到石老黑的面前。
“嘿嘿!是你把这云头布洗了。”石老黑显得不好意思。他说:“其实,我们的云头布是从来都不洗的。”
“再不洗,红布都变成黑布了。云头布为哪样要是红的,你不是跟我讲过吗!”阿春瞟了石老黑一眼,显得格外娇嗔。
石老黑云里雾里了。他不晓得该怎样回答阿春,只是不住地说着:“嘿嘿!讲过,讲过,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