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了。”
“唉!伢儿给你丢丑了。”张恒泰叹息着。他言语轻声,心情沉重。
杜凤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张老板,你莫把事看得太重了。男伢女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每人出一样东西,大家都得快活,跟打平伙一样,不就那么一点事吗?舌头在人家嘴巴里。哪个喜欢讲就让他讲。他喜欢怎么讲就让他怎么讲。你又何必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复礼是个好伢儿,你千万不要太为难他了。唱完这堂会戏,我会到府上来再教伢儿唱几出。”
杜师父的这番话,让张恒泰哭笑不得。唱戏的人把世上的事情都当成是戏。杜师父才如此轻描淡写。张恒泰不敢苟同。他苦笑着,无奈地对杜凤麟摇着头。
张恒泰来到后殿察看。一个油漆匠,正在给财神殿的板壁涂抹着光油。通过后殿,张恒泰进入花厅,那里还有一个小戏台,是会馆唱堂会的地方。走出花厅,是一块铺着石板的露天坪场。坪场上,两株高大的桂树用条石围砌着。这两棵桂树,相传是一百多年前辛女溪的田姓苗人所送。人称“月桂”,月月开花,使万寿宫常年沉浸在芳香之中。坪场对过,背靠着高高的封火墙,是一幢精致的两层木楼。底层是厢房、库房和伙房,楼上是议事堂。库房里,两位负责采办的执事,正在清点祭祀用的冥品和供品。单鞭炮就堆满了半间屋子。厢房里,两位戴着花镜的老先生,正在书写着大红请柬。张恒泰进得厢房,连连拱手:“杨老!萧老!二位辛苦。”
“值年老爷辛苦!”老先生见张恒泰拱手行礼,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回礼。
“快请坐!快请坐!”张恒泰说道:“明天就是上会的日子,请柬今天一定要发出去。”
“喏!我们正在写,误不了事,值年老爷请放心。”杨老指着一份分发请柬的名单折子,对张恒泰说。
张恒泰看着桌上的那份名单折子,上面写着“大清道光四年七月吉日谨订”的字样。张恒泰打小时起,就看见老先生们对照着这个折子写请柬。从折子上的字迹可以看出,四十多年来这份名单在不断地增添、删减。小小的名折,记载着浦阳镇的兴衰。如今,这名折上的名单是:
三府衙门千总衙门
福建会馆天后宫徽州会馆九华宫
贵州会馆上黔王宫贵州会馆下黔王宫
浙江会馆三元宫山陕会馆关圣宫
四川会馆川主宫两广会馆南华宫
湖北会馆禹王宫黄州会馆帝主宫
苏州会馆五行宫长沙会馆广济宫
衡州会馆福寿宫宝庆会馆太平宫
常德会馆正一宫溆浦会馆义陵宫
靖州会馆飞山宫镇竿会馆天王神宫
木作业至巧宫铁作业太阳宫
石作业鲁班宫棕作业南岳宫
油号业神农宫缝纫业轩辕宫
绸布业洞庭宫医药业药王宫
排缆业玄女宫屠宰业三义宫
粮米业炎皇宫造纸业蔡侯宫
梨园业老郎宫鞭炮业吉庆宫
神香业宝鼎宫楮钱业玉蚨宫
折子上的名目,包含了浦阳镇的方方面面。早年,由于浦阳镇地处辰州府治所在的沅陵县和泸溪县的交界之地,两地的县太爷都争着抢这块肥肉。先是泸溪县在此设立了溪洞巡检司,沅陵县也随之在此设立池篷巡检司。康熙五十二年,两县的巡检司一并裁撤,浦阳镇改由辰州府署直辖,由府署的六品文官通判直接管理这里的政务。明清以来,作为知府助理的通判,通常只是一个无权的闲职,掌管浦阳镇的通判,权力却远远超过普通的知府。由通判执掌的府署,既代表了辰州府,也代表了沅陵县和泸溪县,人们称之为“三府衙门”。浦阳镇还是地扼苗疆的咽喉要地。朝廷派驻此地的七百名绿营兵的头领,便是六品武官千总。名折上,三府衙门和千总衙门的名目排在最前列。镇上的各个会馆上会时,都要恭请这两位老爷大驾光临。一般的会馆,两位老爷常以公务繁忙推脱。只有万寿宫上会,两位老爷是有请必到的。
张恒泰将名折浏览了一遍,对两位老夫子说:“今年上半年,麻阳人在后街的档头修了座会馆,叫做锦和宫。麻阳老乡多做水上营生,为我们西帮人做了不少的事情。他们凑钱修这样一座会馆不容易,请二老把锦和宫添加进名折里,给他们送请帖,请他们来做客,来看戏。”
从厢房出来,张恒泰去到伙房。伙房里,几个厨子,正在为下午议事后的聚餐忙碌着。接着,张恒泰上楼来到议事堂。宽敞的议事堂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张恒泰虽然家里出了叫人扫兴的事,那毕竟是私人的事。作为肩负西帮人重托的值年,他必须恪尽职守。见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调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张恒泰这才稍稍地放心。中午,伙房把饭送到议事堂,他匆忙地扒了几口了事。吃过中饭,镇上有头有脸的同乡们,包括他的亲家刘昌杰,便将出现在他的面前。儿子出事以后,他还没有见过亲家的面,也不晓得他的态度如何?张恒泰感到忐忑不安,他不知怎样面对亲家。通常,值年要在楼梯口迎接与会的同乡。他步履沉重地走下楼梯,栽着脑壳站在了楼梯口……
“亲家!”
突如其来的叫声,使张恒泰抬起了头。刘昌杰站在了面前。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一道前来的同乡。
“值年老爷费心!”
“哈!张老板辛苦啦!”
“请!请!各位快议事堂里请坐。”张恒泰连连拱手。短短的瞬间,张恒泰察觉到同乡们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刘昌杰一声令他如释重负的“亲家”,依然是那样叫得亲切。张恒泰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早年,浦阳镇的鼎盛时期,每年这样的聚会有三十六人参加,三十六家西帮商号操控着浦阳镇的经济命脉。这些人号称“西帮三十六金刚”。如今,浦阳镇江河日下,数得上的西帮商号只剩下十八家了。西帮的“三十六金刚”也就变成了“十八罗汉”。张恒泰向“罗汉”们通报上会的筹备情况,几个“罗汉”却在一旁交头接耳起来。往常可不是这样的,张恒泰觉得很扫兴。也难怪,“罗汉”们都是商人,除了利益和金钱之外,对名誉和地位也是很看重的。值年这个位置,早就有人虎视耽耽了。顺庆油号出了这档子事,或许就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刘昌杰看出了亲家面临的尴尬,张恒泰的通报刚落音,他便接了腔:“各位,通报完毕,我们就该饱口福了,看值年老爷今年准备了怎样的美味佳肴!”
“各位请便!”张恒泰说着,吩咐伙房开席。
酒宴摆好,“十八罗汉”纷纷入席。席间觥筹交错,众人喝着烈性的包谷烧。酒过三巡,刘昌杰已是满脸通红。他觉得这时应该过招了,便示意身旁的张恒泰,二人一同站起。他清了清喉咙,开腔了:“各位乡亲,刘昌杰喝酒爱上脸。脸红了,并没有醉,有几句心里话要讲:我们的祖上从江西来到这浦阳地方,大家能有今天,除了自家的努力,还少不了乡亲们的关照和提携。万寿宫上会,今年轮到张老板值年。他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搞得他心神不安。究竟是哪样事,想必各位都已经听到了。”
“怎么不晓得,不就是馋嘴的猫崽偷了点食吗?”嗡声嗡气说话的,是长兴瓷器行的老板孙荣宽。
孙荣宽的话,引起了席间的一阵哄笑。
惠仁蜡庄的老板申秀平,素来爱说爱笑。他接过话头说:“猫崽偷食打烂的碗盏越多,你孙老板就越高兴。碗盏打烂,都到你那里买新的,你不就发大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