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五章(2)

第二天整整一上午,梅山一直心神不定。她不知道这回的配型能不能成功。

昨天晚上,她亲眼目睹了一个肾衰病人度日如年的痛苦和无奈。

为了表示心意,昨天晚上梅山硬是把表姐和表姐夫拉到医院附近的一个饭店里。考虑到表姐夫的病,梅山点了几个既清淡又有营养价值的菜。然而表姐夫却吃得很少,甚至连水都不敢多喝。怕浪费,梅山和表姐只好多吃一些。

饭吃到一半时,梅山发现表姐夫的神情有些异样。她发现,表姐夫是在硬撑着。

见此情形,梅山就想赶紧让表姐夫早些回旅馆歇着,于是就说自己已经吃饱了。

米亚兰看着一桌子的菜,怕浪费,挥着筷子说还是吃一吃再走。

梅山看了一眼脸色晦暗神情倦怠的表姐夫,有些不忍就说:“我减肥,晚上本来就不怎么吃东西。”

这时,朱玉亮扶着椅子站起来说:“我没事,你俩再吃会儿,我去去卫生间就回。”说着,就起身走了出去。

朱玉亮刚出去,米亚兰脸上原本刻意掩饰着的愁容就流露出来:“中午忘了吃药,一下午就没尿几滴尿,出门时才吃了药,不知道这会能不能尿出来。”

梅山一惊:“什么?你是说姐夫今天没小便?”

米亚兰说:“尿少是常有的事,做了透析就会好一些。”

“姐夫是不是该做透析了?”

“这两天来这里就没做。”

“上次什么时间透的?是不是早该透了?”

米亚兰无奈地说:“五天前透的,按说是该透了,可这两天不是在等结果吗?他就一直忍着。”

梅山说:“姐夫的性格变多了,原来爱说爱笑的一个人,现在的样子好沉默。”

米亚兰说:“自从他生了病,我俩的性格像是颠倒了,家里的事不管什么都是我出头,想想都觉得累。”

梅山安慰说:“等姐夫移了肾,身体恢复了就一切都好了。”

正说着,一个女服务员就慌里慌张地闯进来,说是朱玉亮在卫生间里摔倒了。米亚兰和梅山赶忙起身跑出去。

朱玉亮已经被几个服务员扶到了前台旁边的椅子里,他的头斜靠在椅子上,晦暗瘦削的脸上木然着没有神情。

米亚兰冲过去:“没事吧?怎么摔倒了?刚才有了吗?”

几个服务员像听黑话似的不明白是有了什么?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朱玉亮支起头,艰难地摇了摇:“还是没有。”

旁边的一个服务员说:“这个大叔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啊?刚才眼睁睁看着他往水池子上撞,得有人陪着,要不多危险?”

一没有尿,朱玉亮的眼神就跟不上,米亚兰知道丈夫又到了不得不透析的地步。

椅子上原本倦怠无神的朱玉亮忽地烦躁起来,他直起身子使劲揉搓着肚子,脸上显出痛苦神情。

见此情景,米亚兰仓皇地对梅山说:“梅山,看来拖不到明天了,赶紧去挂急诊再透一回吧。”

梅山赶紧和米亚兰一起搀扶着朱玉亮出门,向马路斜对面省立医院的门诊部走去。

四个小时的透析做下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从透析床上下来的朱玉亮脸色晦暗中透着苍白,但他的精神状态却好了很多。

朱玉亮咧嘴冲梅山歉意地笑笑:“让你半夜跟着折腾,真是对不起。”

梅山说:“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等做了移植就好了。”

其实,话还没有说完梅山就后悔了。明天的配型还是个未知,配型结果究竟怎样谁也不好预测。话说得越乐观,自己的心就提得越高。快到中午时,站在门诊楼六层眼库窗前的梅山看到一辆救护车驶进门诊大门。车子在大厅门前停下,最先下来的是个血库的医生,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拎着一个保温箱,随后下来的是几个肾外的医生和护士。

周立奇也在其中。

梅山看到周立奇对那个血库医生交代几句,那个医生就又迅速又小心地拎着保温箱向血库检验楼走去。

血库医生刚刚走进血库楼,梅山就用手机拨通了杨海平的手机。杨海平像是还在病房里训斥乱放物品的病人家属,梅山开口就说:“肾来了,刚进实验室。”

“先别高兴太早,还要看结果!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了吗?这花篮不能放在病房里快搬到外面去!”忙碌中的杨海平前半句话说给梅山听,后半句是说给病房陪人的。

顾不上杨海平正忙着,梅山又问:“配型实验一般要多长时间?”

杨海平又说:“很快,一会儿有了结果我再告诉你。你说得没错花篮是漂亮,但你知道吗?有的人会对花粉过敏。不行,必须搬出去这是规定!”

扣了手机,梅山更加心神不定。到了午饭时间,几个同事约她去餐厅。梅山心神不定地来到餐厅打上饭,放到桌子上才觉出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了几口就匆匆起身离开。

在餐厅门口碰到村钰,梅山把正在等配型结果的事告诉她。转身离开时,梅山又叮嘱:“如果配型成功,手术前你和我一起去肾外再盯一盯周立奇,免得他不当个事。”

梅山刚要走,拿在手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杨海平,梅山对村钰做了个手势,赶忙接了电话。

杨海平开口就说:“让你姐夫洗个澡快点来科里吧。”

梅山的脸上马上绽出兴奋的笑容:“点位对上了?”

“六个点对上了五个,算你姐夫造化好。”

“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他!”

梅山刚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一边的村钰就说:“现在去?还是等会儿去?我等着听你的吩咐!”

梅山说:“你先吃饭,我去通知我表姐,等会带他们去肾外时再联系你。”

和村钰分手后,梅山就直接向医院门口表姐住的那个小旅馆走去。

总算是等到了合适的肾源,梅山大松一口气,更是替表姐松了一口气。

梅山和米亚兰虽然是表姐妹关系,但她从来都是拿米亚兰当亲姐一样看待。母亲去世得早,再婚后的父亲无力照顾她,小学和中学梅山都是在乡下一个小镇上姨妈家度过的。那时,她和表姐米亚兰住一张床,两个人好得像是一个人。梅山从小野惯了,经常在外面和别的孩子打架。如果梅山受了气,表姐就会冲出来替她打抱不平。家里有了好吃的,表姐都是先尽着她吃,就是馋得流口水也从不和她争嘴。

梅山至今都还记得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一个邻居去南方带回来几个山竺。带得不多,院里每户人家只分到一个。那天,在外边玩耍的梅山一回到家,比她大两岁的表姐就把那个山竺塞进了她手里。这是梅山第一次看到山竺,她叫不上山竺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山竺是可以吃的。

梅山很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像小手雷一样的稀罕物。

眼睛盯着山竺的表姐说:“快吃了吧。”

梅山好奇地问:“这个东西能吃?”

“当然了,这是水果。”

一听说是水果,梅山就开始扒皮。想不到那么坚硬的外壳里面竟然包裹着那样柔软细嫩的果肉。一共有六瓣果肉,吃一瓣,味道很奇特,又吃一瓣,吃出一点酸味,再吃一瓣,吃出一点甜。吃到第四瓣时,梅山觉得这种外表奇特的水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她头都没抬就一口气把剩下的两瓣也都吃了。

吃完后一抬头,梅山这才注意到表姐的那双同样渴望的眼睛。

“太好吃了,表姐,你的那个吃完了?”梅山问。

平日里,家里要是有了好吃的,姨妈都是给她们俩平分,这次梅山也以为是这样。

表姐的神情有些异样,之后支吾着说:“吃了,我吃了。”

正在这时,邻居家的一个女孩进来了。女孩一进来就吧嗒着嘴说山竺好吃,说完之后,又用充满遗憾的口吻说:“可惜一家就给了一个,要是给两个就好了。”

听到这里,梅山愧疚地看着表姐说:“你没吃?”

表姐不在乎地说:“你吃了就等于是我吃了,反正我也闻到山竺是什么味道了。”

晚上睡觉时,躺在床上的梅山扳着表姐的脖子说:“姐,以后我要是有了钱,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表姐从小就喜欢画画,高中毕业后考取了省师范学院的美术系。大学毕业时,本来表姐可以留在省城的中学教书,但知道自己相恋了四年的大学同学朱玉亮被分配到矿区工会,她也主动要求去了矿区中学。

矿区远离城市,文化氛围跟不上,两个人的事业差不多荒废了。但表姐从来就不曾后悔过,她觉得只要能够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就足够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五年前朱玉亮患上了尿毒症。从那以后,表姐的日子就如同掉进了地狱,留住丈夫的生命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高昂的医疗费把这个本来就收入不高的家庭彻底拖垮了。

几年间,表姐就由风韵少妇变成了一个面容粗糙的中年妇女。

现在有了点位合适的肾,表姐夫的病总算是有了希望。阴暗发霉的小旅馆的楼道里,梅山急匆匆地上楼敲开了表姐住的那间屋子。推开虚掩着的门,表姐并不在房间里,表姐夫也不在。正疑惑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服务员走过来。

面色和善的服务员对梅山说:“你表姐带着你表姐夫在一楼洗澡,说是下午要做手术,好好洗个澡。”

原来表姐已经知道了配型成功的消息。

看到床上的凌乱物品,梅山飞速地往包里收拾着。她打算表姐一回来,就赶紧带他们去肾外。一楼洗浴间,米亚兰正在给朱玉亮仔细洗身子。洗完了全身,米亚兰又在朱玉亮的腰部打了好几遍香皂,皮都搓红了。有了合适的肾,两个人都很高兴。如果手术成功,这种疾病缠身度日如年的苦日子就会告一段落。但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担忧。肾移植是个大手术,谁也不好预测手术效果怎么样。

有了这层深埋心底不便言说的担忧,两个人的话就都不多,生怕一不小心触及到那个隐隐的担忧。

学美术的米亚兰上大学时,曾经学过简单的人体解剖学。此时,米亚兰的一双具有透视功力的眼睛游移在朱玉亮的两肾之间。米亚兰不知道医生会取走朱玉亮的哪颗肾,想象着朱玉亮的一颗病肾将被取走换上另外一颗肾,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脑海里老是晃动着两颗不尽相同滴着血的肾,赶也赶不走。

“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恶小子。”满身淋着温热澡水的朱玉亮突然说。

声音穿过细小的水珠,米亚兰心里咯噔了一下。丈夫平日话少,但却心思细密,这种时候他心里一定想得很多。

米亚兰没有顺着丈夫的话往下说,她直起身子用双臂把丈夫的脖子缠紧了,原本焦虑担忧的眼神变得温存:“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米亚兰发现,丈夫被尿毒症折磨的黯淡无光的眼神突然间火热明亮起来,下面也隐隐约约的有了些鼓胀。清醒的米亚兰在内心断然斩断了丈夫的这种念头,她一边对丈夫说着些温情的话语,一边轻轻推开了丈夫的身子。

穿上衣服走出浴室,丈夫布满褐斑的蜡黄的脸又变得心事重重。想着即将到来的手术,米亚兰心里是又期盼又忐忑。

搀着丈夫肌肉松弛的胳膊,米亚兰暗暗祈祷,老天,但愿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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