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药代表何涛已经在“湖心大酒店”的包间里等候刘先达许久了。
何涛这次宴请刘先达是因为他刚刚获得了一个重要消息,说是刘先达要当选省立医院的大外科主任。何涛要把工作做在前面,趁着任职令还没下,想再加深一下和刘先达的感情,以便将来把他的药在整个大外科全面铺开。
三十五岁的何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长着一张精明的长条脸。此时,他正隔着酒店二楼的窗户往外张望,何涛的眼前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面。再往远处看,湖面的尽头是绿莹莹的草坪和杨柳。
何涛很喜欢坐落在市中心新开业的这家公园里的湖心大酒店。这种喜欢不光是因为这里的豪华和高档,更因为这里独有的这份清幽和隐秘。这个规模看上去不算很大的六层酒店囊括了他需要的各项服务,餐饮、客房、桑拿、影院,甚至还有几个姿色不错神色可疑的女孩在四处游荡。
听说这家酒店的老总有些背景,黑白两通,路子野得很。何涛对这些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他觉得眼下的世界就是这样,只要你敢想敢做有路子,就会有大发展,什么法不法的,那都是糊弄傻子的。何涛是个聪明人,自认为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发财路。他发誓要当个大陆的李嘉诚,不置办下几个亿的资产决不罢手。
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学计算机专业肄业的何涛干上了医药代表这一行。一入道,他就被这个行当给迷住了。干这行不仅有丰厚的利润,还让他目睹了社会上的各色人等,实在是个有趣的行当。
到如今,何涛在这一行里已经摸爬滚打了十来年,省内各地走了个遍,所有地级市都留下过他的足印和业绩,当然还有不菲的收入。
一阵带着清新水分子的风吹过来,掠过何涛心头的却是一份焦虑。为了把刘先达请出来,今天下午何涛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刘先达开始说可以,后来又说有事出不来,何涛说没关系他可以等,多晚他都会等。
其实说这话时,何涛心里猫抓似的焦急。他明天就要出差,一去就是十来天,回来说不定就错过了见刘先达的最佳时机。不能就这么走了,为了扩大业务把生意做大,他一定要在刘先达任命前见他一面。这样想着,何涛就又开始给刘先达打电话。
“刘主任,您忙完了吗?”
刘先达正走在回病房的路上,一听到何涛的声音,忍不住一阵烦躁涌上来:“我看今天还是算了,改天吧。”
何涛不屈不挠:“没关系刘主任,您忙您的,不管多晚我都等您,反正我又没事,今晚我的任务就是陪刘主任把饭吃好!”
刘先达看着周立奇跟汪院长走了心里不是个滋味,这个何涛又着了魔似的死活甩不掉,只好说:“好吧,你再等一会儿,我洗个手就过去。”
何涛充满喜悦地说:“好的,我等您!”
听到动静的服务生过来问现在是不是可以点菜了,何涛脸上的喜悦神情倏地不见了。何涛不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他把菜单放在桌子上打开,看中一个菜就用食指在旁边指一下。何涛点的都是名贵菜,点到第八个的时候,服务生问:“先生,请问几位客人用餐?”何涛不动声色地把两个手指举过头顶。服务生说:“那您点的菜已经足够多了。”
合上菜单,服务生又问喝什么茶,这回何涛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大:“顶级铁观音,要用今年的新茶,别再像上次那样拿去年的老货糊弄我!”
服务生立刻红了脸,说了声是,抱着菜单赶紧走了。
“谁糊弄我们何老板了?”随着声音,门口飘进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那小姐样子清纯,却硬要把自己装成个老练的鸡婆,显得既幼稚又有些不伦不类。
何涛和这个小姐唱过一回歌,但他已经忘了她的名字。
“哦,原来是你呀。”何涛不咸不淡地说。
对这种场合里的女人,何涛向来很谨慎。他以前扛不住诱惑,也曾和这种场合里的女人有过那么几回,后来去感染专科医院见到了瘦骨嶙峋的艾滋病人,何涛就再也不敢乱碰这种场合里的女人。为了让自己心安,何涛还专门去检测了艾滋病抗体。
“什么你呀你呀的,咱们是一家子,我叫何娇,叫我阿娇好了。”
何涛说:“阿娇,今天哥哥可是没有时间陪你,因为工作上的事,我要在这里请个朋友吃饭。”
阿娇说:“我就是过来打个招呼,让何大哥别忘了我,有空的时候招呼我。”
“好的,有时间一定约你。”
阿娇给何涛留了手机号码,嬉笑着一溜烟飘走了。和刘先达的合作可以追溯到三年前,那时刘先达刚当上普外主任。当初,为了搭上这条线,何涛可是费了不少的周折。
凡是做医药这行的,就都会熟悉这样一条药品流通关系脉络图:药厂—药品经销公司—医药代表—医院药剂科—医院药房—医生—病人。按照一般规律,医药代表会主攻各个医院的药剂科或药房,因为这些单位掌管着医院的进药权。有些医药代表也会采取迂回战术直接去找科室主任或主治医生。
搭上刘先达之前,何涛在省立医院没什么生意,在市里的另外几家医院倒是有些生意,但是规模都不大。后来想想不甘心,怎么着也应该在省立医院这个“大蛋糕”上咬一口。何涛知道,像省立医院这样的“巨无霸”,不知会招徕多少同行踏破门槛,如果他再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正面主攻药剂科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到头来很可能会落下个舍了孩子打不着狼的悲惨结局。
这种情况下,采取迂回战术是取得成功的唯一途径。
经过一番考察,在大外科颇有影响的刘先达进入了何涛的视线。选择刘先达作为主攻目标何涛是有考虑的。一是因为普外是大外科的主干科室,用药量十分可观;二是因为刘先达不和固执死板的穆老头一个专业,穆老头不会对他的用药权干预太多。三是因为刘先达在刚过世的妻子身上花了一大笔医疗费,经济拮据,需要捞点外快补贴家用。
通过跟踪,何涛知道了刘先达的住处。一个晚上,他带上一沓他们金鼎公司的产品介绍敲响了刘先达的家门。门只开了一条小缝,一听说是医药代表,刘先达立刻就关了门。何涛把那些产品介绍放在刘先达门口转身走了。刘先达的反应完全在何涛的意料之中。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让刘先达对他们金鼎公司有个朦胧的印象。金鼎公司是省里经营药品的大哥大,这一点他非常自信。第二天晚上几乎是同一个时间,何涛又敲响了刘先达家的房门。这回刘先达一看见何涛就火了,说他不管进药的事,药房有什么药他就用什么药,命何涛赶快离开。何涛硬着头皮把金鼎公司质量至上的经营理念及药品特色念叨了一阵子,之后才转身离去。
到了第三天,刘先达就接到了在一家区医院工作的一个同学的电话,那同学提到了何涛,又婉转地提到了金鼎公司经销的药品的种种优长,建议他不妨给药剂科提个建议选几种药少进点试试。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刘先达答应去药房试试,但事情能不能成却不好说。
一周后,通过何涛这个渠道进的几种药就在普外用开了。都是大厂家的货,质量没问题,价格也不比同类药品高。既然这样,刘先达也就索性一直用下去。两个月后,何涛又来到了刘先达的家里,他先是把几条刘先达喜欢抽的雪茄烟放在桌子上,说了一阵子话,又在茶几上放了个信封。
看到信封的第一眼,刘先达大惊,如同受到了侮辱,但当何涛强调说这是公司规矩时,面红耳赤的刘先达也就不再抗拒。他很快就替自己找到了一个心安的理由,药品又不比别的公司贵,药效也好,谁都没损失,何乐而不为?
到了后来,就几乎成了一种惯例,每隔几个月,何涛都会把一个信封交给刘先达,里面钱数的多少与药品用量密切相关。
到了第二年的年初,何涛的那几种药突然不见了。刘先达正纳闷,何涛就主动来找他了。原来,药剂科每年都要调换一次用药明细,由于他没及时打招呼,药剂科就把这几种药给调换掉了。刘先达不干,去找药剂科主任,说其他药的药效都赶不上先前的,又说科里近来发生了几起感染病例。药剂科主任哪里敢承担这个责任,只好又把原来的那几种药重新加上。
三年多来,普外的抗生素一直都是走的何涛这条道。何涛在没亏待自己的前提下,也从来不亏待刘先达,他们合作得很好,彼此受益,相得益彰。刘先达终于出现在门口,“小何,让你久等了。”
一见刘先达,何涛赶忙站起来:“刘主任,您忙完了?一定饿坏了吧?”转身又对服务生说:“上菜吧,快一点!”
刚坐定,何涛就把一个写着12000元字样的信封放到刘先达眼前。
“这是这两个月的返利,请收好。”
刘先达什么也没说,就把信封塞进了自己的小皮包里。他在心里已经想好了,明天就把这些钱寄给女儿。女儿早就想买个笔记本电脑,这些钱应该够了。村钰虽然从不干涉女儿的花钱问题,但他还是觉得应该注意点,他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了他和村钰的关系。
菜很快就上来了,对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刘先达说:“小何,吃个便饭聊聊天就行了,你太破费了。”
何涛说:“没什么,有日子没见面了,好好请请刘大哥是应该的,刘大哥是我的衣食父母嘛。”
何涛有个习惯,只要一上饭桌,就开始和客户称兄道弟。
刘先达一时还放不下心里那事,就敷衍说:“小何,不能这么说,你的药过硬,我们才能合作得这么好,如果你是假冒伪劣,我早就退避三舍了。”
何涛说:“当初进金鼎公司看重的就是这一点,人命关天的大事,马虎不得。”
何涛今天晚上不想和刘先达谈这些生意经,他关心的是今后在省立医院的大展宏图,于是他话锋一转说:“刘大哥,不知你最近有没有兴趣,安方药厂为答谢客户组织了香港七日游,要不我给你弄两张票,你和嫂子去游一趟?”
刘先达本能地说:“最近不行,等过过这阵吧。”
“怎么?最近很忙?”何涛试探地问。
“是有些忙,穆主任上周撂挑子了,搞得整个大外科都很慌乱。”
何涛大惊:“什么?穆主任不干了?”
“是啊,上周让个病人家属给讹了,一气之下就不干了,说是要退休。”
何涛若无其事地说:“大哥,我看这可是个机会,你还不努力一下?”
刘先达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下来:“我才不想去操那个心哪,光是一个普外就够我折腾的。”
何涛说:“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反正我希望你去竞争这个位子,说句自私的话,你要是到了那个位子上,我的生意不就更蒸蒸日上了吗?我蒸蒸日上了,大哥还能差了?”
刘先达笑而不答。
何涛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说:“大哥,现在办事没这个不行,急着用钱就告诉小弟一声,公司可以预支一些返利资金,为了大哥的前途,我将全力以赴!”
刘先达定睛看了一眼何涛,有些不悦:“你把医院想象成什么了?区区一个‘大外科主任’的位子,还用不上买官卖官那一套!”
“那是,那是!大哥,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何涛神色有些尴尬。
刘先达突然又笑:“你这家伙,是惦记着将来挣更多的提成吧?”
何涛笑说:“大哥,我们可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刘先达再次强调:“小何,你可别这么说,我可不觉得我是克扣了谁的,说到底,还是你们的药品过硬,价格合理!”
何涛又说:“那是!”
吃完饭,何涛乘胜追击又拉着刘先达去顶楼洗了个桑拿。出来在休息室躺椅上休息时,何娇就又走过来暧昧地套瓷,刘先达几句话就把她顶了回去。
何娇刚一离开,刘先达就说:“我顶讨厌吃这碗饭的女人,干点什么不好偏干这个?把些性病传来传去的,到头来害人害己!”
一边躺椅上的何涛在幽暗中嘿嘿直笑。
笑到一半,何涛突然说:“大哥,我们公司新进了天和药厂的一种新药,肾移植后的修复细胞蛋白滴液,药名叫‘蛋白A’,250毫升一瓶,批发价280,医药监督局的投标指导价是480,各医院都反映临床效果不错。”
刘先达说:“批发价280?那药厂给你们也就百十块吧?”
何涛笑着说:“别管钱多少,效果好就行,现在不都这样吗?”
批发价和医药局给的投标指导价拉得越开,就越有得做。刘先达迅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每卖掉一瓶这种药医生就能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拿取医药公司给的200元钱差价。说堂而皇之,是因为480元的投标价是药厂和省医药局通过投标产生的一个公开价。医院卖给病人的价格则是在480元的基础上加收百分之十五,即552元。这个552说起来也是堂而皇之,因为投标价就是合理指导价,在这个价格上再加收百分之十五,在规定范围之内。
匆匆过脑之后,刘先达得出的结论是这个药差价不小,可以做,但他今天晚上的心思不在这些生意经上,就敷衍说:“那是肾外的事,我说了不算!”
“老穆不是不在了吗?就凭你的资历说句话他们还敢不听?”
“肾外的周立奇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刘先达说。
何涛知道周立奇这个人,“周立奇?就老说土话的那个?那大哥你一定要争取到这个位子,要是争取不到,将来岂不是要受制于他?”
刘先达忽然觉得不该和一个医药代表谈这些,起身说:“不早了,明天还有手术,我该回去了。”
说着,刘先达就起身换上衣服走了。
刚出湖心大酒店,刘先达就忍不住给韩明辉打了个电话。看来韩明辉那边已经散场了,他喝得有点高,在电话里反复提醒刘先达,让他尽快去找汪院长聊聊。
“怎么了?周立奇捷足先登了?”刘先达问。
韩明辉避开周立奇不谈:“你到院长那里,别人的事提都别提,只是谈自己的工作打算,说多了反而对你不利。”
刘先达嘴上答应着,心里还是很好奇,就又问:“怎么,周立奇在院长面前挺能表现的?”
身为医务部主任的韩明辉本来是要把住自己的嘴的,可又扛不住老同学的再三追问,再加上喝高了,就说:“还真是不能小看了这个周立奇,别看他平时跟个书呆子似的,一上酒桌他自有一套能成事的野路子,发改委那事我和院长跑了几次都没成,他一次醉酒就搞定了,风格是学究加拼命,你还别说,还真是很有杀伤力。今天出去又很顺利,两件事下来,我看汪院长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你不能掉以轻心!”
暗夜里,刘先达觉得心底里的那股火又往上蹿。宁静的夜也似乎狂躁起来。